黄亚香散文一个被诅咒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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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诅咒的村子

黄亚香

灵河

几日前,做了一则梦。梦见了家乡的那条河,村里人叫它小溪,我叫她灵河。

在梦里是夏日,风恣意吹过山间,有清晰的香樟树味儿。风的温度暖暖的,迎面扑来,像毛绒大抱熊贴着皮肤的触感。皮肤的毛孔在夏日的香风里张开,舒适地呼吸着,像胖大海扔进茶杯里,呼吸着呼吸着,身体变大了,妖娆地浮在茶杯里。清澈的灵河水,阳光洒在上面,水波一漾一漾,晃动起来,格外迷人,像碎金子。

水底的鹅卵石静静地卧在那儿,石花鱼不疾不徐地在“碎金子”里游弋。我光着脚板踩鹅卵石在灵河里走,脚心与鹅卵石碰触,轻微的烙脚令我莫名愉悦。灵河水又暖又凉,两种温感同时安抚着我。两三厘米长的石花鱼,从腿肚子擦去很轻微,像一颗受精卵碰触到子宫壁,灵巧地闪开。梦里的“我”,专注地感受着风、水温、鹅卵石、石花鱼、气味……“我”与宫崎骏电影里的“千寻”重叠在了一起。分不清,我是“千寻”,还是“千寻”是我。梦里的“我”,望着灵河的景致眼睛湿润,心里暖暖地软和着,一个词汇也说不出,像失忆症患者喊不出亲人的名字。风中飘来一个声音说:“别去找词汇了,去感受。”这个声音,这么熟悉,是白小白的。小白曾和我说过,文字长久不召唤她们,会丢失。我丢失了词汇、句子,就像很多生活的片段永远消失在忘川河。

电影里的“千寻”,也有个朋友,叫小白。小白是一条白龙,是河川,是河神。而河川在人类世界已经被填埋了,上面盖上了建筑。小白对千寻说:“我们会再见面的,不要回头,一直走,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千寻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她丢失了她的小白,白龙,再也不会见到了,像一个梦,碎了。

我丢失了,我的灵河。灵河没了,我童年、少年生活过的村子浸在了几百米深以下的水底。深邃的水体,陌生的水体,它有一个新名字——千峡湖,又叫滩坑水电站。醒来后,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说不出。似乎从空气里捕捉到了轻微的耳语“灵河灵河”。

童年的河流——小溪,瓯江的支流。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叫她灵河——私下里的昵称,类似一个仪式,我希图与之建立隐秘的私人关系。

村子坐落在山脚,依傍着灵河。灵河两岸是错落有致的木屋,还有洗衣、洗菜的村妇。太阳下山了,灵河岸边只有萤火虫在草丛里飞舞,萤火虫飞到谁家,第二天那家准有来客。村妇们再三叮嘱自家孩子:“河里有水妖,一闪一闪的萤火是水妖的眼睛。天暗了,不许到河边去,让水妖摸了,会生病。”

经常有生了怪病治不好的村人,请阴阳先生到河边做法事——请求河妖高抬贵手,放过他/她。摆下桌子,放奇数碗菜,点上三只香,烧纸叠的金元宝。贿赂完了河妖,虔诚地拜祈:“河神,我们无知不小心冲撞了你,你大人大量……”

童年的我,每每疑惑,怎么河妖又是河神?想问又不敢,大人说,乱说话的小孩,惹恼河神,会变哑巴的。每过三年,在七八月的时候,灵河同一个位置都会溺死一个人。溺死的以小孩居多,偶而也有想不开跳河的老人与妇女。我们那把这叫作“河妖找替身”,替身值守满三年,找到下一个“替身”,才能换来自由。每三年,一个循环,从无间断。

只有一个人例外,敢夜晚在灵河边走——花妹,面目清秀,神志不清的女子。小孩子们,远远看到花妹,就“嚯”一声散开,“疯婆子花妹来了。”

小时候的我不合群,总一个人坐在大树底子喂蚂蚁,望着天空变幻的云朵发呆。花妹靠近我,并没有发觉。树底下有几只空易拉罐的瓶子,一群蚂蚁沿着易拉罐瓶的边缘爬着。花妹也坐下来,她指了指瓶子说:“娒,你认识瓶上的字吗?”我抿紧嘴不说话。她拿走地上的易拉罐指了指上面的字念道“健力宝”,自顾自走了。

我不认识连笔字。心中暗暗纳罕“怎么疯子会认识字?村里不疯的女人,倒没几个识字。”

邻居百晓婆看到花妹咬着手指傻笑,摇了摇蒲扇叹息到:“花妹原本是十里八乡,文化程度最高的女子,她当年的读书被人顶替了,就慢慢神志不清了……”

童年的村子不在了,灵河不在了——那里变成了一个大型的水库。不知道花妹是否还存世,若在,应该有六十好几了。

灵山之鹰

不喜鹰,这种动物,链接着死亡与疾病的记忆。

童年生活的地方,神灵与幽魂常显现——老屋背靠灵山,灵山上有坟堆,有高大的树,会说话的黑影……

月夜,“呜咕咕……呜咕咕……”鹰的声音响起,一声递一声,声音像一把冷飕飕的刀,也像由远及近推过来的水波,声音的波纹一圈一圈漾过来……汗毛直竖,浑身瘫软,心脏激烈地冲撞着胸腔,随时会从嗓子眼里崩出来,双手瑟瑟发抖地抓紧被角,绝望地闭上眼睛,像挨宰的家猪等待宿命中那把冷飕飕的刀……三天后,村子里准会有人死于非命,不是车祸、溺水、斗殴,就是自杀。从来不会错,它是一种报丧的巨鸟。

我近距离与鹰接触过,六七岁的时候。在田野里踩紫云英,踢婆婆纳……忽然,听到空气里有个声音,从风里吹过来的:“田里有什么可玩,到灵山来玩。”我将大人们往日叮嘱的,早早忘却。他们说,灵山上有一种精怪叫山魈,最喜欢对小孩子下手,小孩子一个人上山就会着了它们的道,被附身。我的脚步,似乎像上了发条一样,向灵山深处走去,越走越远……越走越快……走着走着,月夜下的那种恐惧感袭来,我害怕地抱住一棵大树不撒手,这时,“呜咕咕……呜咕咕……”我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草丛里传来……又恐惧又好奇,好奇占了上风,拨开高过我头颅的茅草,一只巨鹰阴鸷地盯着我,我不知所措地回望着它,它“呜咕咕……呜咕咕……”呻吟着,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没有回家的这段记忆,回到家后,就开始生病——发高烧、做各种怪梦、怕黑……

分不清“呜咕咕……呜咕咕……”是鹰的呻吟,还是鹰的魅蛊……足以令一个人迷失在密林深处,人会进入一个奇幻之境里……

也许“呜咕咕……呜咕咕……”是神的侍从——鹰的咒语,打开神秘世界的口令。鹰眼像一个黑洞,会吸走人身上所有的能量……

读到海子的句子:“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如雷劈电击杵在那,一动不能动。慧极的海子,或许听到了神灵的召唤。他卧在铁轨上,也许是为了听一听,来自神秘的世界——神的故乡的耳语——“呜咕咕……呜咕咕……”

灵根

一个很不起眼的地名——岭根。我曾用百度引擎搜索过,和她同名的村子极多,有几百个,最远的在五千公里以外,最近的在临县的某个镇上。她实在太无足轻重了,填各种表格涉及籍贯那一栏,只填到县域,她甚至连被填表的资格也无。岭根,只存在一小部分人的记忆里,这批人死完了,她也就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

到县城读高中的时候,同学问我,哪里人?我说了这个地名,所有人都摇了摇头,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我愣在那里,仿佛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被当众揭穿了。

岭根,原名叫灵根,据说此名来历与刘基有关。刘基祖籍是一个叫武阳的村子,刘基少年读书时出武阳回武阳,都会经过岭根。岭根到武阳是一条石板铺的路面,岭根在山脚下,武阳村在隔了好几重山的另一座山巅上。“岭根岭,通天顶。”熟悉那一带掌故的人,便知说的就是这两个村。刘基当年不知师从谁,学会了一门本领——能看风水。刘基后来的本事更是充满了传奇色彩,他的预言书《推背图》,推演出了几百年之后的历史趋势。他曾端详了这个村子很久很久说了这么句话——这个地方,非常有灵气,灵根聚在此,只是很可惜……很可惜……

刘基没有交代清楚他到底可惜什么。人们听了前半句,并不关心后半句的内容。世上的事若没有凭空杀出来的“只是”“但是”多半是喜剧,人们不想知道“只是”“但是”,也不想弄清“可惜”,就像他们惧怕听见乌鸦的声音。仿佛躲避开,便真能远远地避开了厄运。灵根——这个名字就这么口耳相传了下来。刘基后裔的其中一支,不知哪年起,搬迁到了灵根扎根,我奶奶便是刘基后人。

灵根改为岭根是晚近的事儿,登记注册村名的时候,工作人员听了灵根这个地名来历,皱了皱眉头,口中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封建思想!”就随手在工作册上写下了——岭根。

灵根变成岭根了,地名变了,似乎这个村的风水也紧接着变了,民风也跟着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不见了,隐隐地有一种紧张对峙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人们相互之间不再叫各自的名字,而叫对方为诸如此类的名儿“反动派”“地主”“走资派”“人民公敌”……

那一段岁月,许多人不仅丢失了原来的名字,也丢失了性命。

岁月流逝,几百年的光阴,也不过是昼昼夜夜,夜夜昼昼的反复交替罢了,只是再没有人能破解刘基对灵根的“可惜之谜”了。就像灵根变岭根已成定局,这个“可惜之谜”注定成为历史的黑洞了。

岭根村附近的村落有不少会法术的异人,这类异人都是不仕不妻不与人群来往的,他们的职业有的以乞讨为生,有的在腰间扎一个鼓以流浪为生。岭根的方言“术”与“绝”同音,法术法术,十法九术(意为“绝”),意思说学了法术的人不能再有婚配,因为婚配后生下子女,无一例外都不能成活,会夭折。腰间扎鼓的异人特别洒脱,他们各处游荡,手里还打着快板,一边拍着腰鼓,一边走一边念一长串一长串能押韵的句子,噢,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游吟诗人。世俗里的人,轻易不敢得罪他们,据说他们会“玩法”,被他们“玩了法”的人,就像中了巫蛊,中了诅咒一样,没有人能解套。人们害怕异人就像惧怕瘟疫一般。

据那些早已经作古,当年白发苍苍的老人说“岭根啊,被诅咒了,被异人诅咒过了。”

有一个叫花子经过岭根村,可能是会法术的异人。叫花子的穿戴非常的脏,胸前挂着一条同样脏兮兮的蛇皮袋,一群小孩子围观着叫花子,叫花子走到哪小孩们就跟到哪。小孩子们一边跟着他一边拍着手取乐“讨饭人哟讨饭人,浑身臭哄哄嘛熏死人,讨饭人哟讨饭人,讨完东家讨西家懒如死人……”一个吊眼睛的光棍看到了这场景,忽然心血来潮,也加入了孩子们的队伍里,准备捉弄一番讨饭人。他买来一串千响炮,点燃后,那根燃线“嗤嗤”地冒着火星,就像一条蛇在吐着蛇信子。“喔,蛇进蛇皮袋喽!”“噢,蛇进蛇皮袋喽!”千响炮噼里啪啦地在蛇皮袋里爆炸着,像响尾蛇一样发出响亮的声音,讨饭人双手捂着耳朵恐惧地乱跑乱窜,鞭炮的硝烟拖在讨饭人身后就像飞机飞过,喷出长长的尾气。村里的男人见了拍掌大笑,村里的女人见了扶着门环笑,儿童捂着肚子笑,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笑。有个龅牙男人说话漏着口风对光棍说“闪眼呐,你可真能干。”……

鞭炮炸完后,男人、女人、小孩看完这出滑稽戏,也就各自散了。讨饭人恶狠狠地诅咒道:“你们这个地方,一定会全村覆没,不是天火来烧,就是被水沉底。”光棍在当年的年底就得了一种怪病丢命了,谁也说不清楚那是种什么病,他的肚子胀得大大的,像是在衣服底下塞了簸箕。光棍在死后,除了“闪眼”,又得了一个新名字“簸箕肚”。

“簸箕肚”也许真的死于疑似异人的讨饭人的“玩法”。

讨饭人发出毒咒的十年后,岭根村真的毁于一场大火。那场大火,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谁也弄不清起火的原因,所有的房屋都烧成了灰烬,很多人葬身在了那场大火里,没能逃出来。那场大火把天空映得特别亮特别亮,方圆十里的邻村都被火光照亮了。人人惊恐地奔走相告“岭根被天火烧了”“岭根被天火烧了”。我的爷爷在那场大火不久后,病故了。父亲说,爷爷多半是对今后的生计感到了焦灼,急火攻心,一口气没能喘上来。

我曾听已故的老人说:“岭根被天火烧了之前是非常美的,一排排的木屋子紧紧地挨在一起,每家屋子的美人靠都临水挑出来,远远地看,宛如一条游龙悬在水面上,木屋的屋顶都是青色的小黑瓦,排列得整整齐齐像鱼鳞一样......”我想象不出这该有多美,岭根被天火烧了的时候,我尚未出生。多年后,我在阅读中读到了关于岭根的文字,可惜很短很短,只有一两句话带过。那是一篇写沈从文故乡凤凰的文章,文中介绍了沈从文故里的风土人情知识,写到特色建筑吊脚楼时,作者说——在离凤凰几千里之外的浙江省青田县岭根村,也有这样大规模的吊脚楼,江水倒映着青山,木屋枕着捣衣声入睡,女子坐在美人靠上纳鞋底,江心上白帆飘飘,男子的船歌声贴着碧绿的水面而来......

多年以后,为了见见吊脚楼,见见被天火烧了之前的“岭根气韵”,我来到了沈从文的故里凤凰——发现远远没有我想象中那样静谧、美好。我没有捕捉到那种心里能感受到却又表达不出来的东西——有几分像小鸡雏的绒毛一样的触感,能让我的心灵软和下来,宛如溪水一样活泼、清亮、畅快地流动的能量。

岭根被天火烧了后,盖起的房子再也没有一种能令人驻足流连的神韵了。她像蝉蜕似的只有一个丑陋的外壳。我自小在这个蝉蜕里生长,长得也像蝉蜕一样空虚、贫瘠、粗陋,也许还有粗鄙——我在气极的时候,会骂脏话——心血来潮的时候,会做无厘头的事儿。

也许,也许我也曾经中过异人的“玩法”。

五六岁的我一边吃着清明馃一边坐在沙堆里玩沙子,远远地走来了一个讨饭人,胸前也挂着一条脏兮兮的蛇皮袋,蛇皮袋里有各种奇异的道具,有罄儿、铙儿,还有些法器我叫不上名儿。清明馃是清明节的食物,表皮是用糯米粉和鼠曲草做的,咬起来非常有嚼劲,当地人会用豆腐、竹笋、萝卜丝来作清明馃的馅料,在清明馃的底部贴一张柚子叶,蒸熟的清明馃有植物天然的清香味儿。我手中的清明馃是黄豆粉馅的,黄豆粉看上去与土黄色的沙子颜色非常相像,对了,他们的粗粝感也很相似。忽然,有一个古怪的念头冒出来击中了我,我从底部扒开吃掉了清明馃的黄豆粉馅料,把沙子装进清明馃的表皮,重新把柚子叶封了回去。讨饭人走了很多的路正饥肠辘辘,我凑上去把清明馃递给他说:“吃,给你吃。”讨饭人接过清明馃说了一句:“这个小孩,真乖!”

他张口就去咬清明馃。瞬间,他剧烈咳嗽了起来,紧接着,开始向外吐沙子,啊呸呸呸...啊呸呸呸....啊呸呸呸......他转过头目光像两把刀一样杀了过来,我转身就跑。讨饭人擦了擦嘴角的沙子残粒,一边走一边怒骂:“臭婊子,烂婊子,小婊子......”

第二日,我身体忽然开始发起高烧,连续烧了七日不退,进入了昏迷的状态,诊所看不好,老中医见了直摇头,到了第七日脉息弱得近无,瞳孔已经扩散了。有人建议到:“快叫都灵来看看吧!”都灵是一个文盲,亦是不婚的,她有通灵的能力,可以与亡魂对话还兼职做一些治病的事。都灵烧了几道符咒,念了一串叽里咕噜的咒语,随后让准备两大箩筐的碳,把碳倒在屋子的大堂间,成一座小山的形状,碳生起火以后,都灵赤脚在滚烫的碳堆里走来走去,没有人知道都灵是如何做到的——她像走在平地上一样安然无恙,都灵一边在碳堆上踩来踩去一边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她停了下来,用镊子夹了一块火红的碳,在我的肚脐眼附近烫疤,一共烫了七个疤。

这门玄术——叫刀山火海。都灵从刀山火海里救下了我。我高烧退了以后,人就醒过来了,可是烫在肚脐眼附近的七个碳疤,再也褪不掉了。“七”这个数字似乎冥冥中和我有了神秘的联系,每过七年,我的命运总会发生奇怪的拐点——遇到贵人或者运气急转直下,此处不展开详叙,有些扯远了。更令我惊异的是,上了中学的自然科学课,我在课本里看到的北斗七星图与我肚皮上的七个碳疤的分布毫无二致,肚脐眼对应的位置正是北极星。

等我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巧合时,已经无处可以询问了,都灵早早作古了,岭根村整个村子沉在了千峡湖底——千峡湖,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湖,也叫“滩坑水电站”,村民们被政府安置到各个地方去了。岭根村果然中了讨饭人的那个毒咒——被天火烧,被水沉底。

六百多年前的刘基的“可惜”,指的是岭根村终将消失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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