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清明粿的女人
伍晓芳正月后的阳光是一桶油彩,泼洒下来,田野瞬间就鲜艳蓬勃起来。空气中,潮湿而柔和的暖色向四周弥漫,山村有了轻音乐般的宁静。又细又嫩的笔杆草密密地从土里钻出来,书写着它们对春天的狂喜。马兰头才剪出两片嫩嫩的尖芽,野荠菜、田菜却一夜之间开出了黄的花、白的花。紫云英的家族最庞大,一大片一大片地侵占整个田野,用紫色花宣告着它们的胜利。而在百草争春的时候,内敛羞怯,与世无争的鼠曲草只是弱弱地被掩藏在其它草里,零零星星地这儿一株,那儿一棵,顶着一朵软绵绵的小花球。但越是稀少的东西,越是我们要寻找的。鼠曲草是清明时节做清明粿必备的上等材料,也是山里人唯一认可的无可替代的材料。
?天一放晴,在田间地头,就会看见穿着红色、绿色、白色等各色衣服的大妈大婶们、姐姐妹妹们,提着篮子、塑料袋在一块块田地间搜寻,远远看着,像田野里开出的一大朵一大朵的花。她们沿着田埂,慢慢挪移,田埂狭窄,高低不平,必须交叉着双腿,伸开手臂,保持平衡,像走平衡木一般,中年妇女走得稳实,年轻姑娘们却走得摇摇晃晃、窈窕多姿。她们低着头,眼睛发亮,像寻找掉在地上的金首饰一样寻找鼠曲草。发现一棵,就会惊喜地蹲下来,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把最好的顶端掐下来,抖掉泥沙和杂草,很郑重地放进篮子里,每一根都很精贵,不舍得掉落。若是发现一大棵特别壮的或者好多棵连在一起,会兴奋得心噗噗地跳着,不亚于遇见心动的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就像她们人生中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走着走着,姑娘变成了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又变成老太太。走完了田埂,就要到田中间去寻找,那松软的泥土,嫩嫩的小草,踩上去像踩着云朵,踩着阳光。农村的女人偶尔也有一颗浪漫的心,平日里总是脚步匆匆,忙着洗衣,做饭,带孩子,春播秋收,难得有这么安静清闲的时刻。她们并不急于寻找鼠曲草,而是边走边享受着春光。这个让女人一生为之辛苦耕耘,流汗流泪的田野此刻虚幻得就像是女人的舞台,忍不住要唱上一支小曲。在寂静的田野,阳光把她们拉出一个个长长的影子———那是隐藏在身体里另一个真实的自我。山里的鼠曲草并不多,一个下午也就只能摘到三四斤,尽管如此,女人们还是坚持不用遍地都是的艾草做清明粿。宁愿花上几天的时间采鼠曲草,为的是让清明粿的口感更纯正。这是山里人几百年一直传下来的传统食品,决不能在自己的手里变了味,否则要被众人说成是一个做事随意,不能干不讲究的女人。夕阳西下,走在回家的路上,总会有人问:”摘到了吗?多不多?”若是满载而归,定会引来炊烟下的女人多少羡慕。
?晒干的鼠曲草,留到清明就正式派上用场了。清明粿是家家户户都要做的,山里人的清明粿可不是现在很多人用面粉、糯米粉放在脸盆里揉搓出来的。做一次清明粿,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就像年前做米糖一样隆重。那是一道非常复杂的工序,需要架上大锅大灶,叫上家族里能干的四五个女人共同完成。头一天就要浸泡十几二十斤的大米,还要事先准备好一大盆炒好的馅。馅都是用过年的猪肉、猪油、山上刚挖来的春笋、大蒜炒制而成,味道要又咸又辣才算过瘾。接下来要搬出藏在角落里的大石磨,两个女人合力把20斤的米磨成米浆。灶里大火烧着,把米浆和煮好的鼠曲草一同倒入大锅,用锅铲不停地搅拌,灰绿色的米浆渐渐变得浓稠,最后结成深绿色的一团。这时候女人就得使出扈三娘的武功,用大锅铲使劲搓,为了不让清明粿起锅巴,手中的锅铲是一刻也不能停。力道要掌握得均匀而恰到好处,若是轻了,一大锅的清明粿根本翻不动,挪不动,若是重了,抬手的那一刻,粘稠的粿团会把大锅都从灶台上掀起来。几个回合下来,手已酸疼无力,需要几个人轮番上阵、汗流浃背才能搓好。此时用手摸一摸,拍一拍,再尝一尝,熟了软了又不沾手,就可以把这一大团米粿抬上案板了。一家大小老少也全被招呼来了,七手八脚地开始包清明粿。一开始要像揉面一样揉成团,捏成皮子再包上馅。清明粿的皮子可不是像做饺子一样,简单用擀面杖把它压出来的,而必须用手捏出来。五根手指飞快而用力地转动,捏出一个深深的小碗状,这样装的馅才多才好吃,包出来的清明果的样子也鼓鼓的,像小肥猪一样可爱。最后还要给它捏上花边,这可是检验一个女人是否心灵手巧的一道工序。母亲捏的花边总是又细又密又均匀,就像用机器印出来的一样。我们一家老少女人,从嫂子到小侄女,都学到了母亲的真功夫,个个包出来的清明粿模样精致得很。
?包清明粿的时候是最热闹、最融洽的时候,一堆女人叽叽喳喳说着东家长李家短,还有私密话、笑话、诉苦的话,她们时而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隔墙有耳,时而又大声嬉笑,一浪高过一浪。厨房里的气氛就像锅里的水蒸气一样,热热地弥漫着。孩子们可是等不及了,早已馋得流口水,拿起一个刚包好的就要吃。这时候大人总要说:就吃一个,留着肚子等蒸熟了再吃哈。其实清明果的皮子是熟的,完全可以吃了。可是山里人做事很讲究,要追求完美。包好的清明粿要放到蒸笼里蒸上十分钟,菜的味道才能和米果的味道完全融合在一起,粿皮才柔滑劲道不黏牙,而且鼠曲草的清香会在蒸发中再次散发出来,这才是真正的清明粿的味道。当第一笼清明粿蒸好,装了满满一脸盆,一家人就各自拿着碗筷吃起来。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趁着热乎劲吃下去,那真是人间无上的美味。男人扫墓归来,闻着清明果的香味就闻到了家的温暖与踏实,一口气能吃七八个。女人也能吃下四五个,姑娘们为了不破坏自己斯文的形象,通常会撒个小谎说只吃了两个。他们往往嘴上说吃饱了,可是门前走一圈,转个身又到厨房里夹了一个。母亲最关心的是味道,总要问了又问,直到大家都一致说好吃,她才放心、开心。但母亲是没有时间停下来好好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的,她只能抽空手上拿一个,边吃边忙活着。她要清洗石磨,清理灶台,还要把没有蒸完的一锅一锅继续蒸,再倒在脸盆里凉。最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忙完,母亲就拿出几个大碗,每个里面装上七八个,一家一家送给隔壁关系亲近的邻居。礼尚往来,常常是送出去一碗,又收回来一碗。各家的清明果有各家不同的味道。模样是否好看,味道是否美味,是与各家的生活品味,或者女主人的手艺有关的。但有一种味道是相同的,那就是邻里之间和睦相处的纯朴感情。
?待做完这些,这个从正月里就开始准备的一件盛事,总算是完美地画上句号,清明节也算是真正地过完了。当然,清明粿并非清明才做,七月半的时候也做,家里来了难得来的女眷亲戚或是女主人的闺蜜朋友也做,远嫁的女儿和出门在外的游子归乡时做,农闲时村里的女人聚会时也做,这是一种非常客气又很亲切随和的待客之道。总之在农村的女人们想表达某种喜悦而特殊的情感时,就用清明粿来表达。这样纯朴而特殊的情感是掺不得假的,所以,随着时代的发展,许多风俗或饮食都随大流变得简单了,唯独清明粿还是要严格按照传统而复杂的老方法来做。说实话,我很喜欢那些会做清明粿的女人,喜欢那些在田野里摘着鼠曲草的女人,她们用自己的方式把生活过得认真、精致,热情、饱满。如今,家乡的女人们还把这种家乡美食变成了商品,在市场销售,网上销售,既创造了经济效益,又慰藉了异乡游子的乡愁。她们在保留传统的同时,也跟随时代的脚步前进,提升着自己的人生价值。
?作者:伍晓芳,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在《星星》《作品》《诗潮》《诗歌月刊》《诗选刊》《延河》《星火》《浙江诗人》《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江西日报》等全国各级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出版个人诗集《像雪一样飘落》,散文集《一树芬芳》,作品还收录进多种选本。
伍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