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
是不是有坐下来,
喝一杯茶的心思,
这才最是要紧。
这个春天,我想,是结了茶缘。先是去了云南普洱,入几座茶山,在气息久远的春天的山道上行走,跋山涉水,在苍虬的古茶树前流连,呼吸吐纳。一入春山深似海。甚至,到了凌晨,依然坐在山民家里,看他们炒茶制茶,云气氤氲,跟他们饮茶说茶,半醉半醒。
采茶人的歌,还在耳边响着。采茶人的篝火,还在夜里噼啪。布郎山,南糯山,蛮砖山,我离开云南好久了,那几座春山仿佛还在记忆里,在天地间寂静,在月光下浮动。
回杭州后,去见一位新朋友,发现他居然是做茶器的。我就坐在他的工作室里,喝茶。他用自己设计、烧制的茶壶来泡茶。看他泡茶,仿佛时光都慢下来,时光那么静。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文质彬彬,轻声缓语。他烧制的茶器,用的是汝窑工艺,天青釉,月白釉。他自己调了一种釉,因其细腻,名之以“青羊脂”,羊脂,那是和田玉的一种。青羊脂的茶壶上面,还搭配了有意思的铁锈釉,细细看,表面有细密且内敛的开片。我当时喜欢,就买了一只茶壶,朋友又送了两只茶杯,都爱不释手,那几天泡新出的茶,都用这一组茶器,很有春天的悠游之感。
日子过着,清明还没有到,又有友人相邀,说去尚田镇的南山采茶。我一听,高兴。觉得是茶缘,觉得跟茶有关的事,都前脚接后脚地在这个春天赶来了。
?
二禾君,我总是会想起这样的山头,在春天。这样的山头其实在南方是多见的,每一个山头都被嫩绿铺满,嫩绿打底,点缀着红色粉色和白色黄色的花。
南山的脚下一定是有溪流的,否则就不是春天,否则更不是江南。我现在可以很自豪地跟北方朋友说,在这里,每一条山溪中,流淌的都是春水。一条墨色的溪,一条浑浊的溪,或是一条乳白色牛奶一样的溪,颜色暧昧油画一样的溪,那是不好意思叫做春水的。现在这里的水是清的,是绿的,是跟古画里的高山流水、林泉高致一脉相承的。
南山不远。二禾君,如果你去了,你也一定会喜欢那里。山水相依。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在南山,云是自在的,水是潺湲的,山有明晦,隐现于烟霭之间。
二禾君,你一定要问我,说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说到茶。当然是要说的。我们去山环水绕的南山,便是去采茶与喝茶。到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在南山上斜照,茶园里现出一层一层深浅不一的绿色。晚归的采茶人,挎着竹篓行走在山道上,竹篓里是叶叶新芽。
在太阳落山以前去采一把茶,我们其实只是去过把瘾。过一把与山野亲近、与草木无间的瘾。这是一群心猿意马的采茶人,站在茶树面前,却有太多的事物可以吸引我们的目光。一株开满白花的梨树,一丛低矮的鼠曲草(立即可以想到令人垂涎的青团与艾果),一小株紫花地丁,一只拍打着翅膀仓皇逃窜的山雉(想到要是有一把猎枪多好)。一株油菜花,像是一场意外,跌落在茶行里,开得那么黄。于是有人立刻想起了远方,想起了意象里的壮观的油菜花海,想起了自己放在衣柜里的长裙,她们说春天么,油菜花是一定要去看的。
二禾君,现在,我们在一行茶树前弯下腰身,一只手犹犹豫豫地去采摘树叶,该摘老叶还是新叶,应该采一旗一枪还是两旗一枪,还有采摘的姿势对不对?面对一株新鲜的茶树,一片活泼泼的茶叶,我们立刻露怯了,和它们在一起,我们底气不足,内心惶恐。我们离开这些植物太久了。
鸟鸣。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鸟鸣让我们心神不宁。鸟叫一声,又叫一声,春山显得很空旷,我们心里空落落的,二禾君,在这个春天,我们总觉得把什么东西遗落在了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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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茶是要在一座空山好,喝茶也是要在空山才好。
想想看,汲取流泉,在松下煎一壶奉化曲毫,古画里经常是这样画的。眼前这座山,茶园尽绿,春意正浓,是一座满山,但这也无妨,心中有茶,哪里都可以造出一个境来。
一小撮茶叶,是带着水汽、云雾而来,也收藏着鸟鸣与花香。有的地方出茶叶,高山之巅,峋石之隙,危乎悬崖,幽者深涧,有兰花相伴,有流泉之音,于是饮茶之人,可以从一杯茶里品出兰香,听见流泉。是这样的,喝茶的人久了,就会变成一个诗人。他可以从一杯茶里听见流泉,听见松涛,看见阳光与雨水,品出一只麂子轻快地掠过茶园,而风在山岗上轻轻地吹。
采茶人——另一种身份的采诗官——收集而来的嫩芽被归拢一处,摊晾半天之后,茶叶放入摄氏度的铁锅。在那样的热力里,嫩绿的茶叶悄然收起隐形的翅膀,退缩,内敛,紧结,作苍老状,沉思状,世事洞明状,看破而不说破状,馥郁的草木气息一部分散发出来,另一部分被封闭紧固于体内,就此,深深缄默不语。
在下一场酣畅痛快的雨水到来之际,它才会打开自己。它被滚烫的雨水唤醒,继而起舞,继而丰盈,继而沉醉,继而把自己交付给饮茶之人。
那一场雨水,也许很快,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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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禾君,我常常在想,明前茶到底有几种吃法。
一是煮食。当然了,沸水冲泡也是一样的。把水煮起来,或是把茶与水一道煮起来。二禾君,在这样的春天,我想,坐在梨花树下喝一杯茶,总是相宜的;要是在日本,就非得是坐在樱花树下了。樱花是蔷薇科植物,梨花是十字花科,然而效果是一样的——风吹来的时候,花瓣都会纷纷扬扬。日本的审美里头,有一种物哀之美,樱花只开不过六七天,就纷纷扬扬兀自飘零,引得人黯然神伤——特别美好。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而一盏清茶,坐在梨树下喝,白色的梨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就是一件美好又充满希望的事,因为可以想象梨子的味道。
一是鲜食。鲜食,真是奢侈,二禾君,我指的是茶叶炒鸡蛋。有一次在杭州的龙井村里,正是早茶出来的时候,民宿主人炒了一份茶叶炒鸡蛋——好吃。茶叶微苦,鸡蛋嫩滑。杭州菜里,以茶叶入馔是有先例的,譬如说,龙井虾仁。虾仁白白嫩嫩,茶叶鲜鲜绿绿,好看极了,像是一个装在盘子里的春天。然而龙井虾仁,是清淡极了的菜,入口几乎没有什么重味,只有一丝清香。再譬如,杭州还有一道菜,茶香鸡,也是有茶叶入馔的。
或是嚼食。人在山上,采一片鲜茶,放在嘴里嚼。二禾君,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嚼过茶叶?你会泡茶,你一定知道,我们江浙人,说喝茶都说成吃茶。意思一样的,喫茶去。禅茶一味,我总以为,高人只要一叶茶,放在嘴里嚼着便好。你也可以试试的。
再是目食。茶叶在山头,是很好看的,茶叶泡在水里,缓缓地绽开,重回鲜绿的颜色,舒展成枝头的样子,也是好看。二禾君,绿茶的饮法里面,目食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绿茶放在玻璃杯子里,沸水冲下去,叶子浮浮沉沉,起起落落,这是喝别的茶所无法体会的。
二禾君,我现在,就在这座叫做南山的茶山上,就这样神思游离。我又想到的是,奉化这个地方,有雪窦山、雪窦寺,有布袋和尚,有蒋氏宗祠,有仙气,也有隐逸气。南山这座山,虽然是江南春天常见的山头,但是它依然如此不一样,有茶,有云,还可以驻留一些高士。茶自古便与禅者有着不解之缘,清寂悠远的地方,容易出禅,也容易出好茶。奉化之茶,人称“奉茶”,一语双关,奉茶,你吃茶吧,一盏茶汤烟云浩淼,便有一分禅意蕴于其中。
是的,如若茶不凉,甘愿一日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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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南山的山间品饮一杯茶。
用的是最常见和普通的杯子,一撮新茶下去,一股沸水下来。我们在雾气蒸腾之中,开始喝茶。我又想起,上次与朋友对坐泡茶的情形了。他是那么安静的人,据说,很多人因为看过他泡茶,就立刻爱上喝茶。那个茶室也特别,徒有四壁,壁上空无一物,唯有辽阔。坐在那里喝茶,内心是澄澈的。慢慢地,泡上一壶茶来。
有的人泡茶,手上有一种多余的动作,譬如举手之间,多一分袅袅娜娜,看得出来,那是一种茶艺培训班里出来,故意为之的舞蹈性动作。仿佛写字时,笔迹末端的花体,刻意的勾连。在茶山上,看山人泡茶,干净沉稳利落,说一不二,绝不拖泥带水。这是一种生活的底气。说到底,吃茶吃茶,用什么茶器吃,坐在哪里吃,并不是那么重要。田间劳作的农人,口干舌燥之际捧起大茶瓮咕咚咕咚地喝,跟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内悠然小口地饮,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极端一点地说,喝的什么茶,泡的什么水,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
我想,是不是有坐下来,喝一杯茶的心思,这才最是要紧。
来,到南山来,坐下来喝一杯茶。
这世界太快,坐下来,喝一杯尚田的春山慢。
新水添上二三回,喝着喝茶,心里就会“铮”一声响起来。就好像静夜里,“铮”的一声清脆的响,茶器上又多了一条开片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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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年第二期《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为专栏作家、独立写作者,在全国数十家报刊开设专栏,出版作品《小世界》等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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