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8月,冯至来到昆明郊外杨家山上居住,一年后,正式搬家到山上。原本只是躲避空袭的不得已之举,却让他深得大自然滋养,不经意间,复活了昔日的诗人情怀,从学者复归为诗人。就在这里,他写下了一生中最优秀的诗篇——《十四行集》。
谈到《十四行集》,便会让人想起高大的有加利树、渺小的鼠曲草和蜿蜒的小路。有加利树像是一座精神圣殿,又像是精神界的伟人,引领诗人向超越的境界飞升;原野上的小路蕴含着无尽的“发现”,引导诗人走出习俗的遮蔽。比较而言,鼠曲草的意象似乎简单很多,没有深奥的哲学意蕴。
从表面上看,《鼠曲草》浅显直白,不像《十四行集》中的其它诗歌那样切入生命幽微之处,富有深邃的哲学意蕴。置身后世的语境阅读《鼠曲草》,其中仿佛还暗含着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契合的关系,例如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首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小草》,它们仿佛都在讴歌平凡、渺小的生命,表达了对普通人、小人物的尊重。在《鼠曲草》中,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向一个渺小的生命“祈祷”,又与鲁迅小说《一件小事》中的场景相似,二者都与年之后的主流意识形态契合。其实,《鼠曲草》与它们有着本质的不同,问题的关键在于鼠曲草这个意象,以往种种模糊的认识都是因为对这个核心意象认识不清。
冯至诗中的鼠曲草并不是今天人们所说的鼠曲草。例如,《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年版)对“鼠曲草”的解释是:“亦称‘佛耳草’。菊科。二年生草本,茎基部即分枝,呈丛生状,全株密生白色绵毛。叶互生,多为匙形。头状花序簇生枝顶,初夏开花,花黄白色。我国各地普遍分布。……民间于清明节时常采嫰茎叶和米粉制饼团食用。”显然,这与冯至诗中的鼠曲草不同。首先,花色、花形与冯至所描述的不同,在冯至的作品中,鼠曲草的花色是洁白的,《辞海》中是黄白色;《辞海》中的花形是“头状花序簇生枝顶”,这与冯至的描述也不相符。其次,冯至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一文中曾经写到:鼠曲草只生长在高海拔地区,“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生长环境和开花季节与《辞海》所述也不符。
值得庆幸的是,冯至当年大概预料到“鼠曲草”会有歧义,所以特意在诗的下面做了注释:“鼠曲草在欧洲几种不同的语言里都称作Edelweiss,源于德语,可译为贵白草。”这就启发我们去汉英词典中寻找“鼠曲草”,果然,“鼠曲草”的英文不是冯至注释中所说的edelweiss,而是“affinecudweed(Gnaphaliumaffine)”(《新时代汉英大词典》,吴景荣、程镇球主编,商务印书馆年版;《汉英词典》,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汉英词典》编写组编,商务印书馆年版)。回过头来,再到英汉词典中去查找edelweiss,问题就更清楚了。edelweiss在今天一般译为“高山火绒草”(《英汉大学词典》,王同亿主编,科学普及出版社年版;《现代英汉综合大辞典》,吴光华主编,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年版)、“火绒草”(《新英汉词典》增补本,《新英汉词典》编写组,上海译文出版社年版)、“薄雪草”(《远东英汉大辞典》,梁实秋主编,远东图书公司年版)。此外,edelweiss还有一个更为中国大众所熟悉的名字:雪绒花。
由雪绒花我们自然会想到影片《音乐之声》中那首著名的歌曲,联想到影片中那个动人的场景:在布满纳粹军警的奥地利剧场中,那位奥地利上校深情地唱起《雪绒花》,引起全场共鸣,形成了影片中的一个高潮。但是,我们却未必知道这位奥地利上校为什么要演唱《雪绒花》?为什么他说这是献给奥地利同胞的情歌?为什么这首歌会引起剧场中所有奥地利人的强烈共鸣?这是因为,雪绒花是奥地利的国花,歌曲《雪绒花》是一首像中国的《龙的传人》一样富有民族情感的歌曲。所以,要真正理解《音乐之声》中的这个场面,不能不理解《雪绒花》的文化背景,同样,要理解冯至的《鼠曲草》也不能离开edelweiss的文化背景。
雪绒花不仅是奥地利的国花,在整个欧洲它都不是一种平常的“小草”。它生长于极为恶劣的自然环境,在高山岩石缝隙中生存,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在欧洲人眼中,它象征着勇敢、坚强、孤独、高贵。据说,一些年轻人为了表达坚贞的爱情,会冒着生命危险攀上陡峭的山崖,摘下几朵献给心上人。
再来看edelweiss这个词,它来自于德语,其中“edel”有高贵的意思,“weiss”是洁白的意思,仅就这个词的语素来看,就不是一种普通的小草。从edelweiss到鼠曲草,语素义发生了重大变化,从高贵和洁白变成了极为卑微的“鼠曲”,这仿佛是给一个贵族罩上一件平民的袍子。一般读者不了解其中的文化背景,被表面的语素蒙蔽,在理解上产生了偏差。
下面来看《鼠曲草》的第一段: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名称”在这里具有重要意义,不曾辜负了“鼠曲草”,和不曾辜负了“edelweiss”(高贵和洁白),意义截然不同。当“鼠曲草”与前面的“一丛白茸茸的小草”搭配在一起,读者的理解只能是普通人或者所谓“卑贱者”;但是当“edelweiss”(高贵和洁白)与前面的诗行组合在一起,我们看到的是一位超然的精神贵族。当我们明白了鼠曲草其实不是“鼠曲”而是高贵和洁白(edelweiss)之后,也就知道这首诗的主题与《小草》《一件小事》不同了,它所讴歌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生命,而是有着高贵身世的精神贵族。
不论读者是否了解鼠曲草,冯至自己是很明白的。在德国留学期间,他曾经痴迷于里尔克的诗歌,里尔克正是奥地利人,冯至也曾在文章中多次提到鼠曲草在欧洲的高贵身世:
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的小草,在这里却每逢暮春和初秋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冯至全集》,第3卷,第48页,河北教育出版社年版)
鼠曲草作为欧洲“名贵的小草”,在昆明却“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它虽然有着来自欧洲的高贵血统,但是在中国人看来却与杂草同类,这与冯至当时在昆明的处境极为相似。
冯至早年曾在德国留学,当时存在主义哲学正在德国兴起,冯至在海德堡大学直接聆听存在主义哲学大师的教诲,对深得存在主义大师推崇的里尔克诗歌如痴如醉。归国后,冯至在存在主义哲学、里尔克诗歌等领域已经处于国内最前列,这个时候的冯至正是承载着一种来自欧洲的精神血脉。就他对于存在主义、对于里尔克的痴迷来看,他自信地坚守着这种精神血脉,至少在创作《十四行集》时期,存在主义是他的精神支柱。但是,时代的演变,抗战的爆发,民族危亡的迫切形势使得这种强调个人精神超越、质疑集体的孤傲思想遭到冷落。不论冯至自己如何信服存在主义哲学,如何在里尔克的诗中如醉如痴,如何在远离日本飞机的轰炸、远离现实的杨家山上沉醉于大自然,与万物神交,与天地同游,但是他所怀抱的这些思想无疑是不合时宜的。在《十四行集》发表之前,他似乎已经被文坛遗忘了,此时的冯至正如同昆明的鼠曲草,虽然有着来自欧洲的高贵血统,却只能“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
冯至曾经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我们必须有耐心,并甘于寂寞,不抱怨也不叹息。让我们把里尔克的话牢记心间:他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就叫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年9月10日致维利·鲍尔信)(《冯至全集》,第12卷,第页,河北教育出版社年版)。“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正是冯至从里尔克诗歌和存在主义哲学那里得到的生命精神,这种精神已经深深融入他的生命,成为面对生活、面对世界的基本态度。正如《鼠曲草》第二段的诗句:
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就冯至的思想而言,年之前,他应该属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这不仅是因为曾经受到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而是在他去德国留学之前就如此。早在二十年代,冯至就对国家和民族表现出冷漠。年暑假,他到青岛度假,陶醉于青岛的自然风光和“异国情调”,虽然他也知道“青岛完全是日本人的青岛”,但是并没有任何国家民族的责任感,而是怡然沉醉其中:
青岛完全是日本人的青岛。市上、山上,都是清凉凉地有一种幽静的情调。路上既少行人,行人又舒散。海滨上是无时无地不好的。夜间在路上独行,常常可以听见琴声。山里树木葱郁,有鹿、有兔、有雉鸡。
——年7月13日致杨晦信
(《冯至全集》,第12卷,第10页,河北教育出版社年版)
同年中秋,还是在写给杨晦的信中,冯至先是描写了一番自家小院的的秋景,而后说:“中国即使亡了,这个中秋节,在人的心坎里不易消灭吧?”(年9月16日致杨晦信,《冯至全集》,第12卷,第23页,河北教育出版社年版)
到了德国之后,冯至的这种倾向更加明显,不仅身体远离了祖国,在精神上也自愿与祖国隔离,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
我近来的生活没有闲空。Academic的生活在引诱我,好像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是什么世界。
——年1月16日致杨晦、废名信
(《冯至全集》,第12卷,第页,河北教育出版社年版)
这期间我们知道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过对我来说一切似乎都无所谓,和我关系不大。
——年7月致维利·鲍尔信
(《冯至全集》,第12卷,第页,河北教育出版社年版)
我的故乡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我想都不敢去想;我只觉得德国,这个我一年半前来到时所认识的德国,今天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不过我的生活仍然很安静。
——年致维利·鲍尔信
(《冯至全集》,第12卷,第页,河北教育出版社年版)
即使在抗战期间,甚至在逃难途中,冯至仍然常常超然世外。在《忆平乐》一文中,他这样记述逃难途中的人:“他们不但没有抱怨,反倒常常怀着感谢的心情说:‘若不是抗战,怎么会看到这里的山水。’”(《冯至全集》,第3卷,第67页,河北教育出版社年版)
这样一个冯至,不论是在20年代、30年代还是抗战时期,都是与主流疏离的。20年代的文化空间还较为宽松,冯至的创作风格也较为多样,疏离现实的倾向表现得并不突出。抗战期间,面对民族危亡,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世外,自由主义作家也积极参与到为抗战服务的创作潮流中来。伴随着十四行诗陆续发表,冯至重新引起文坛北京看白癜风哪里医院最好皮肤科白癜风杂志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