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记汀州旧忆

我的家乡,它的名字历经几千年都不曾变化。它叫清流,取名于“溪流回环清澈”,古属汀州,现在属于福建三明。它是客家聚集地之一,也是中央苏区的一部分。有毛泽东的《如梦令?元旦》一首:“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红旗风展如画。”客家祖辈从北方千里迢迢来到人迹罕至的武夷山脉,用他们的双手开拓了这片土地,与之融合,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文化。我的家乡,只是清流县中一座普通的小镇。它没有傲人的经济成果,也没有知名的风景名胜。它留给人的,最后都成了记忆,被岁月打磨得更加闪闪发光。“八山一水一分田”是对小镇地理环境的最好概括。房屋沿着穿镇而过的溪流和省道分布,河上架着大大小小五座桥,连接着两岸的人家。省道两边是钢筋水泥式的现代建筑,而溪流两边则是古朴斑驳的木构房屋,黑瓦搭着石墙。从前溪流两边是中心,现在省道两旁才是繁华。我很喜欢溪流两旁的街区,大家称它为“老街”。从宽阔的省道旁延伸出去的几条小路都能到达老街,它们和平整的马路那么格格不入,好像修剪整齐的草丛旁逸斜出的枝丫。沿着小路来到老街入口,会发现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青石板路从建筑一楼中间穿过,宽度只容五人并行,外侧有一条窄小陡峭的楼梯通向二楼,楼上供奉着周围居民信仰的神像,不管什么时候去,都能看见缕缕生烟着的线香和垂泪燃烧的红烛。穿过这座小楼,就算真正到达老街了。石板路中间因常年的摩擦而光滑,两边是半掌宽的水渠,生着小撮的青苔。房屋大都是褐色木材建成的二层小楼,向外延伸出阳台走廊,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道路蜿蜒曲折,房屋鳞次栉比,屋外满是翠绿的盆栽,能见之景不超过十米,但满眼都是青葱,偶尔能从房屋内传来一声犬吠,在路边杂草丛生的石井上方渐渐消逝。往前走几十米,便能看见横匾上写着某氏宗祠字样的木门,常常在姓氏前加上本族的堂号,以追念自己的先祖。客家人看重宗族观念,每一个姓氏几乎都有自己的宗亲会、宗祠、族谱,子孙按字辈取名等等,无一不显示了长久迁徙漂泊之后对自己的本源愈加怀念与尊敬。老街东边有一座石拱门,岁月的痕迹尽显在它的侧壁,透过拱门看老街,就像一副水墨画。穿过这道门,是镇上唯一的古戏台,每年十月下旬的庙会有戏班到来,每晚演绎着各式各样的戏剧。小时候我总是和邻居大姐姐一起,早早地来到戏台底下占走前排的座位,然后偷偷地溜到后台看演员们扮相着装,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晕朦朦胧胧的,像梦一样。不远处的山是蓝黑色的,和对岸星点的人家灯火融在了一起,月光淡淡的,却并不清冷。戏开唱的时候,台下聚集了乌泱乌泱的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齐上阵,小贩也趁机会挑着竹编的担子来了,叫卖着各种零食,他的腌酸黄瓜总是一售而空。台上水袖轻舞,台下人头攒动。我虽听不懂演员们咿咿呀呀地所云何物,却真正沉浸在这欢愉的氛围中。戏台旁边是一座庙,大殿里供奉着两尊神像,前面摆着大大小小的香烛和贡品,墙边靠着刚游行回来的花灯。庙与一座明朝建成的风雨桥相连,檐角飞翘,跨越溪流,桥下水声潺潺,石砌的桥身正中间供奉着一座观音像,夜晚烛火辉煌,檀香扑鼻,周边的人们都喜欢坐在这座桥上乘凉。丝竹声、嘈杂声、吆喝声、木鱼声、水声,萦绕在十月的小镇上方。河畔晚景省道两旁的房子都是独栋的三四层左右的水泥楼房,侧面的墙与墙通常是连在一起的,像麻将块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不同人家外墙贴的瓷砖样式各异,窗户的玻璃有蓝的,有绿的,也有无色的。门前有一排和省道并行的长条空地,既可作人行道,又可作休闲放松的自家空地。电线杆一根一根地矗立在边缘,电线在十字路口纵横交叉,傍晚时分一大群燕子麻雀盘旋在上空,与浅色的紫红晚霞融为一体,最后乖巧地落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却并不扰人,春去秋来,也不知换了多少批,它们始终在这里。楼房的后院一般邻近一个大池塘,岸边是泛红的泥地,还有一丛一丛的杂草,嫩绿的浮萍铺满了水面,一栋栋的楼房最后把它包围在里面。到了夜深人静时,有时能听见伴随一声“呱”的扑通入水的声音。电线杆与晚霞作为典型的南方小镇,树木没有四季的变化,春夏秋冬都泛着墨绿,或许只能通过节日的到来才能感觉到时间在流逝。客家人喜欢按节日规划自己的活动。四季之始的立春时节,镇上各家各户都会寻来一株盛开的油菜花,插在包着红纸的土罐中,和新鲜的水果鸡鸭一起供奉在桌前,清晨在大开的家门前点燃爆竹,红纸碎屑铺满地面的时候,就预示春神的回归。人们称之为“接春”。水果大都是绿皮柑橘和苹果,它们总会在拜祭之后分给家中的孩子吃掉,祈祷他们能够善良乖巧。而贴着红纸的一整只鸡则会成为饭桌上经典的客家菜肴——白斩鸡,一家人团坐在饭桌前品尝初春的味道。元宵节是一年之中的重头戏,这天镇上最盛大的活动莫过于抬龙灯。龙灯由一条条长板凳拼接而成,板凳的上方是用薄纸和竹条制成的一节一节的龙头龙尾,用墨水颜料勾勒出细致的龙鳞花纹,栩栩如生;龙身由花瓶状的灯笼排列组成,题上寓意美好的诗句,在瓶口插上花束,最后点燃蜡烛放在里面。来自各家各户的壮年汉子组成的队伍,一齐抬着龙灯穿过爆竹烟花的光影,游行过大街小巷,最后在镇上的大广场中奋力地让龙身灵活舞动。由于龙灯过重,他们总要在路边停下休息几次,这时候便会有许多孩子冲上前去研究研究龙灯真正的样子。

元宵龙灯

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诞前,外婆总会跟着隔壁邻居家的奶奶婆婆们去山间田野采摘长势正旺的鼠曲草,带着满满一筐回家,洗得干干净净以后用大铁锅熟练的翻炒,揉进准备好的面团中,制作属于春天的碧绿团子。它有属于自己的客家名字,却难以用文字展示出来,因此常把它与时间相近的清明粿视作同一种东西。记忆里我总是眼巴巴地望着铁锅,等待外婆把黏在锅壁上的面团“锅巴”撕下来给我尝鲜。清明粿和鼠曲草粿在阳光撒遍大地的日子里,如果墙壁上、地上都密密麻麻地布满水珠,空气黏腻的时候,一定会知道这是春天,客家人称之为“南风天”,它借湿润无比的空气带来夏季的预告。大人们不喜欢南风天,因为它的到来,就导致房子里像刚打了一场水仗,急需清理。立夏依旧是美食的节日,每一年我都期盼着它的到来。每家在立夏这天都会准备客家传统的节日小吃“立夏圆”。糯米制成的小丸子搭配白菜、肉丝、香菇、干鱿鱼丝放在锅里煮沸,就成了汤汁鲜香的主食立夏圆。“四时天气促相催,一夜薰风带暑来”,立夏的晚风正在把荔枝味的夏天吹来。随着夏蝉的鸣唱,老奶奶们手中蒲扇轻摇,夜晚的星空愈加明朗,夏天也真正到来了。大人们喜欢坐在家门前的空地闲谈,有时一起在一楼客厅品尝新买的铁观音,头顶的三叶风扇不停转动,当门口的人行道上有熟人经过,他们便会招呼着:“入来坐,食茶嗳。”路灯的光混着客厅的灯光,女人们一边织着毛衣闲话,一边看着小朋友们在旁边追逐嬉闹,偶尔飘散出一阵清凉的薄荷水气味,驱赶不期而至的蚊虫。邻居家的姐姐常常拿出她网状的吊床,牢牢地绑在门前两棵粗壮的行道树上,躺在上面摇晃,她邀请我一起放松,我却因为害怕从宽宽的网洞里掉下来从来没有接受过。镇上的端午永远弥漫着菖蒲艾叶的香气。家家户户都会把菖蒲艾叶用葛藤捆起,悬在门的两边,粽子出锅以后便到了香草汤浴的主场。外婆和妈妈会在厨房的大锅熬水,把各种各样的草药放进其中煮沸,最后把水装在浴桶之中招呼我们用它洗澡。大家都相信药草水能够消晦气、除五毒,孩子们这天也都喜欢坐在圆澡盆中泡上半个小时。比粽香更丰富的,是每个人的身上清香的药草味。热浪一波推着一波,也把中元节慢慢地推来了,人们叫它“七月半”。外婆常在一天的劳累之后,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依着一张高脚凳,用一张张金银纸叠着元宝和金条,装在纸箱里越摞越高,这些都要装在写着去世长辈名字的冥纸袋中,在中元节的下午烧给各自祖先。我七八岁时也跟着外婆学会了叠法,常帮着她一起制作。看着那些冥纸袋,我第一次知道外公外婆的父母都叫什么名字,但是每一年看,我却每一年都忘。外婆说这天来到家里的虫子是不能赶走不能踩死的,因为可能是离去的亲人化身为虫回来看看我们。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凉茶一碗碗地喝完了,中秋节也伴随木犀微风悄然而至,外公旧年酿制的杨梅酒也在这时启封了。透明的玻璃酒坛中,下面是圆滚滚的杨梅,上面是玛瑙色的澄澈酒液,它的味道也是酸酸甜甜的吗?我是从不喝酒的,唯独爱在秋天吃柚子,在客家话中剥柚子叫做“杀柚”,意为剥鬼皮。吃柚子大概是很吉利的一件事吧。南方的夏天总是在十月份反复,当外婆说出“今朝落霜哩嗳,多着点衣裳”时,就能知道25℃以上的日子终于离去,深秋席卷了整个小镇。清晨六七点左右,四周雾气弥漫,远处的山顶上也云雾轻覆,冲淡了那片青黛。在冬天也同样早起的人们在雾气间穿梭,头发上衣服上沾着细密的露水。阳光透过云层之前,雾气渐渐散去,街市也热闹起来。相比在家喝粥的寡淡,街市上各种各样的早点还是更加吸引人,豆浆油条,或是刚出炉的米皮滚蒸,或是精致小巧的蒸饺和小笼包。镇上有那么一两家人是专做包子的,他们总是在清晨推着自制的小车来到街市上,那小车浑身是用铁皮包着的,里面装上了两个烧煤的炉子,炉子上是一对三层圆形的笼屉,每一层都装着不同口味的包子和馒头,菜馅的、肉馅的、豆沙的、红糖馒头、白糖馒头、还有绿色葱花点缀的花卷。打开盖子,大片白色的水汽热腾腾的,从笼屉溢散出来,消失在空气中。如果不想吃包子,街边几家早餐小店也是很好的选择。两三个烧煤的炉子端正地立在店门口的长锅台前,大小不一的铝锅被燃烧得通红的煤炭温热着,里面装许多茶叶蛋,锅台上有两个圆口锅,一个用来煮面,一个用来装浓稠香滑的兜汤。每个来吃早餐的人,必点一碗兜汤。兜汤是客家名小吃,一般用精瘦的猪肉或牛肉切成小块,在酱油调料里滚过一遍,用地瓜粉抓过一遍,一块一块下在用鱿鱼干和八角熬制的汤水中,装碗,撒上葱花,大功告成。冬季的早晨,似乎让早餐显得更加可口。兜汤在异乡求学的六年时光中,小学时常去的早餐店,早已被拆除,变成了商业街和小区。人们陆续搬进了高楼,可还曾记得雕花木窗的小楼。元宵的龙灯仍然年年都游行于街市,迎龙灯的烟花却没有从前绚烂夺目。我再没有看过庙会的戏,不知腌酸黄瓜是否还是当年的味道呢。同学评语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惠妍笔下的故乡,是近邻园圃依旧,是记忆中那条泛黄的老街,深藏着一段温情岁月;是有着独特客家文化的小镇小生活,一年四季,质朴悠然。此文寓真情于闲淡之中,韵味深永,让人梦回江南。夏天薄荷味的晚风,房屋的老旧沧桑,看戏时的欢愉,冬天时热乎乎的小笼包,真实,有味,代入感强。惠妍按照节日顺序娓娓道来,带我们了解当地民风民俗。这里的时光总是旧旧的,古朴又平静。

——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级本科生包思雨

本文题为《汀州旧忆》,一字一句皆包含着对于家乡的喜爱与怀念之情。作者文字功底深厚,家乡全景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再佐以细节勾画涂抹,使人读来深陷于水墨诗画,穿行于春夏秋冬,流连于长袖花灯,不免心生向往。

——武汉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级本科生赖玥滢

祠堂、木屋、石桥、绿树、南风天,典型的闽西小镇风貌。可这些最简单的景物却也是最能勾人心弦的。“会者定离,一期一祈”,读完文章只觉得好好珍惜那些滔滔流逝的旧时光吧,庙会的戏、被拆除的早餐店,他们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消失,对他们的记忆却会永远在我们心中留存。

——福建师范大学经济学院级本科生柯婉萍

记忆中的故乡是那么近,又那么远。不曾体会过老街里的人间百态,亦不曾体会过古城在节气节日时的特殊习俗。但听着惠妍细数关于家乡的点滴记忆,我心底对古城的向往,对家乡的思念却不觉被牵动而起,回味悠长隽永。有机会一定去尝尝古城的腌酸黄瓜呀!

——厦门大学管理学院级本科生伍清桦

这篇文章文字朴实有力,作者让文章吐露着乡土气息却不显得刻意,娓娓道来也不显得小气,有强烈的画面感,身临其境,感其安宁,文章最打动人的,是一个个细节的堆叠,可以看出作者细致的观察,对家乡的温情,只是有时描写过于繁重,细节赘述也会有些眼疲,细节与细节之间没有很浓的连片,望更上一层楼。——中国传媒大学外国语学院级本科生郭欣

余惠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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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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