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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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的外公去世了,终于摆脱了病痛。希望外公能安息,我们都很想念他。我今年圣诞假回福建写了一篇随笔,现在发出简短版本,纪念外公。

今年圣诞回古田时,外公的兰花棚旁多了架轮椅。走进客厅,外公戴着贝雷帽,裹着妈妈给他买的绿格纹围巾,靠在雕花红木八仙椅里。他像个生病的老头,少了以往的威严。

  

外公不常笑。他看见我,眼里堆攒起笑意,脸让我想起即将脱水的肉色葡萄。他带着口音招呼我,“噫遥,斐来了?”

  

我和妈妈坐下后,舅舅开始泡茶。先烧一壶矿泉水,拆一包大红袍,放入蓝花盖碗,加入沸水,第一泡洗茶。再加沸水,可以闻到茶香。按着碗盖倾斜,将澄红的茶汤倒入玻璃杯。用镊子把半拳大的瓷茶盏从沸水缸取出,星星点点地摆在茶盘上。倒茶的动作流畅,一倾一平中,每个茶盏都已四分之三满。茶宠白瓷猪笑得像弥勒佛,它光滑的背上已然有棕黄的茶渍。

  

茶几旁一直是外公聊天的地方。小时候春节,外公还住东嘉园,一整天都有人在客厅喝茶。那时外婆还在,她总是把两个六格果盘放满零食糖果,不时进客厅送点心、清烟灰缸。表哥得闲的时候,我们趁大人午睡,用沏茶工具在茶盘上玩手术游戏,或者在棋牌室用麻将玩别墅设计游戏。表哥写寒假作业的时候,我就百无聊赖地乱晃(我没表哥乖)。我观察外公收藏的木雕,其中一个屏风上有好多佛一样的人物,神态各异地坐落在一座山上。我给他们每一个都取了名字,还给分配了好朋友和宿敌。我很喜欢二楼的沙发,厚实而软。躺在上面有天光温柔地从窗帘透进来。打开窗帘可以看见隔壁药厂的石龙雕像。夏天的时候还可以看到盛开的粉色荷花。

  

春节时外婆会罕见地开玻璃大吊灯,金黄的灯光笼罩着红木家具很是好看。我觉得吊灯很美,就坐在二楼靠吊灯的栏杆边,手握着栏杆,把腿穿过栏杆,去踢垂坠空中的水钻串。在那个视角可以看到隔断客厅的龙凤屏风,雕得像一艘画舫,屋檐还有可爱的小木灯笼。博古架连着天花板。其中一格堆满了大红烫金的喜帖寿帖,其他格放着淡色的陶瓷瓶子。我看不到客厅里的客人,只听见乡音热烈,闻到烟味呛鼻。我等他们散去(通常是转场去另一家喝茶,或是去打牌),就下楼拿各种口味的糖吃。

  

外公六年前退休后,客人就少了。他生病之后,客人更少了。他生性爱热闹,邀请我妈和二姨的高中同学来家里吃饭喝茶。外公以前的发型像毛泽东,是额头也秃的地中海,仅存的半环看着蓬松黑亮。现在他的脑袋被贝雷帽遮住了,是为了掩盖化疗后终究消失的半环。像许多四五十年代出生的老人一样,外公崇拜毛主席。他的客厅摆着白瓷毛主席雕像,挂着彩色毛主席海报。他说他是共产党的孩子。外公10岁独自前往福州学艺,12岁拜师学习建炉灶,14岁因与师傅儿子不合而出走。为谋生计,他开始做小生意:把连江的海鲜卖到古田,把古田的烟叶卖到连江,赚了些小钱。后因被举报“投机倒把”,被抓了起来。外公死不承认,称自己是孤儿。出于对孤儿的关怀,政府给他安排学艺,还给工资和粮食。他被分配到建房造桥有名的福州马尾“洪山石料场”,学习石匠技术。他雕龙最好,与同门学徒成为好友。16岁太公过世,时外公大哥在化工厂学艺,二哥在参军,外公为照顾家庭回到古田,自此与好友失联。正逢大部分木工程转为石工程,外公成为特殊技术人才,17岁就当上包工头。

  

在外公在福州学艺的时候,他古田老城的家已经被水吞没。古田地区海拔落差大,有丰富的水力资源。为了充分利用这一资源,五八年政府修建翠屏湖水库,用作古田溪水电站的蓄水池。因古田旧城地势底,在水库规划内,古田居民集体搬迁。从此古田旧城被掩埋在翠屏湖底,也成了中国人均水力资源占有量最高的县城。外公因太公过世,回古田新城后当上包工头,不久又加入公路局。十九岁时文革开始,公路局被炸,外公躲起来做工。二十一岁时,他在泮洋乡大圪村建民房,经同门师兄说媒,认识了外婆。他们送了媒人师兄一只会咕咕叫的金公鸡闹钟。

  

外公害怕下雨。下雨不能做工,就会赚不到钱,就可能养不活我妈。我妈随外婆的农村户口,不能吃城市居民一毛一斤的供应粮,要吃八毛一斤的高价粮,成为父亲后,外公更卖力地做工。外婆也打小工,挑石头来卖钱。有时外婆把妈妈背到工地里照顾,这样她还可以给工人们做饭。感谢没有太多雨,两年后二姨出生,又三年后小姨出生,又两年后舅舅出生,姐弟四人都被养活了。

外婆好强聪明,一个人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公扩建房子,把原本的木房改成石房,修了个气派的雕花石拱门。院子前修了个水绿门掩,配上夜来香。天台上种瑞香、梅花、茉莉,配上假山。外公喜欢木本花,不喜欢菊花那样的软茎花。他还重修公路局,盖起了古田县第一栋二层楼。对门是个文化人家,之前可能是地主。据妈妈说,对门外孙女下象棋,用的是精致的木棋盘,还经常穿着英文绣花的衣服,很是好看。对门邻居的女儿是县一中老师,既会俄文又会英文。她丈夫是县里牧师的儿子,在上海上过大学并工作。七五年左右,她丈夫从上海调回古田,因携带大字报被隔离审查。他被关在高中顶层,气愤不过,跳楼身亡。外公总拿这件事教育我,他担心我生活过于幸福,容易被挫折击垮。

  

外公主外,基本不管家事。他对舅舅尤其严厉,对三姐妹却十分包容。他觉得女孩子会记仇。舅舅算是个乖孩子,也经常被外公体罚。他作为最小的,还经常被三个姐姐教育。妈妈带着弟妹出去玩得脏兮兮地回家,就会被外婆揍,因为外婆很辛苦,还得洗增加的脏衣服。外婆从老大开始揍,妈妈倔,再疼也不出声。外婆晚上偷偷来看我妈,才发现白天的扫把抽痕已经红肿。二姨机灵些,扫把刚举起来就失声痛哭,还尿尿。外婆还没打就心软了。小姨被打的时候倔,更多的时候外婆打不着小姨,只能追着小姨跑。

  

小姨和舅舅算是黑户,就是说他们只有出生证,没有户口。他们户口随外婆,是农村户口。大圪村里因外公外婆不住村子、没有土地,在给老大老二上户后,不愿意再多上户了。外婆用这件事来吓唬小姨舅舅,要是考不上大学就没有户口。没有身份,意味着既没有城市居民专供粮,也没有村子补助的粮食,很难生活。

外婆显然吓唬得很成功。小姨原本醉心读琼瑶武侠,把县一中门口的书店看了遍。舅舅原本不在意学习,内心鄙视老师的教学水平。外婆把他们俩都吓得格外用功,最后都考上了厦大经济系。妈妈考上吉大法律系,二姨考上福建银行学校。外婆很自豪,让自己的四个孩子都接受了高等教育。她当年读到初中,成绩优异却被迫辍学回家务农,许多老师都感到可惜。她遗憾自己作为女孩没有得到家庭的重视,因而对自己的孩子男女平等,只要能读,她都拼命供。

  

七十年代的外公家里空间不大,一张床挤两三个人寻常不过。外公还收建筑徒弟,徒弟跟着他做工学艺。乡下来的徒弟吃住在外公家。据我妈妈说,徒弟们还会给她硬币做零花钱。她乐不可遏地收下,去租五分钱一本的小人书看。

  

七八年改革开放,中国开始允许私人购车。同年古田农民戴维浩创建袋栽银耳技术,开启银耳大批量生产。外公看到银耳市场需求,便去学开车,带着建筑徒弟转行做车队,他出任车队队长。车队采取股份制,几个朋友一起出钱力。车队帮工厂运输原材料,也运纸、稻草、木头、食用菌。八三年,古田农民又研制出用棉籽壳代替木屑栽培银耳的技术,极大降低了银耳种植的成本。每到忙季妈妈那样的小孩也会被拉去帮忙,往塑料袋里装棉籽壳。随着时间过去,车队逐渐稳定。除了运送银耳,车队还固定给药厂拉货。药厂主要生产小容量注射剂和胶囊剂。九三年药厂因亏损由国营转民营。外公与朋友一同承包,被推选为董事长。

  

外公不识字,他最自豪的事情是当选董事长,这说明了大家对他的信任与肯定。小时候我问外公,董事长是不是最懂事的人,他大笑说是。当时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当不了董事长,因为妈妈总说我不懂事。这么一想,小时候的我更崇拜外公了。

虽然外公受生活所迫,没怎么读过书,他为人审美都很不错。六十年代大饥荒,外公还在福州炉灶师傅手下学艺。他领了些工钱,就上街买了一摞饼,分给陌生人吃。因此人们都叫他“阔师”,因为他为人阔绰,又是手艺师傅。这个称呼一直延续到今天。外公还迷过闽剧,据炉灶师傅女儿回忆,外公喜欢咿咿呀呀地站在床上,给孩子们唱戏。在石场学艺时,外公因为雕花学会了画画。外公会帮妈妈做小学美术作业,画一支笛子,绑着呼之欲出的飘带。外公还喜欢收集红木,九九年外公请浙江东阳的木匠师傅来古田,住在他承包开垦的果山上,做红木家具。外公喜欢和木匠师傅一起设计吉祥的图案,蝙蝠、龙凤、貔貅、牡丹之类的。

  

外公家是零三年自己参与设计的四层西式,配色是低饱和度的粉墙与绿顶。一层有带环形落地窗的主客厅,小餐厅、小厨房和客卧。二层有带小阳台的主卧,小客厅,两间次卧。三层有大阳台,书房,储物间和一间次卧。四层是阁楼。虽然外观西式,内部装潢是中式的。我很喜欢一层餐厅门框的镂空木龙装饰。一层往二层的楼梯下有水池和假山,刚搬进去的时候有水和照明,尤其好看。后来因维护麻烦,大部分时间是干涸的,成了捉迷藏的好去处。门口阶梯两侧常摆着艳丽分明的大丽花、杜鹃、菊花盆栽。我坐在大门口小石狮子上考虑过上北大还是清华的问题,之后把狮子当摇摇车晃,在额头上撞出个大包。正门右侧是一条环绕的花园小径,有铁树、茶树、雏菊、以及不知名的据说很难养的植物们。茶树开花时有白有玫红,丰满的花瓣在泥土里也美得动人。凋落的白茶花边缘泛褐,让人想起黛玉的惆怅。小径尽头直接后院,鱼池里养着巴西龟、观赏鱼和水库鱼(好吃的),中心是座假山。一颗青翠的树立在鱼池左侧,树下是石桌石凳。桌后是外公的兰花棚,棚后是高石头墙,墙后就是药厂。再往左走有松树和月季,一水缸莲花,荡起来吱呀的木秋千,夏天会长草莓的草丛。往外走是一段金属葡萄架,底下铺着小石子路,葡萄藤爬满架子。零五年左右后院又建了一栋小平房,用作大厨房、大餐厅和棋牌室。外公喜欢和朋友晚上在棋牌室玩,外婆就把大厨房做好的夜宵放在保温盒里,到点了给外公送去吃。夜宵可以是热牛奶、锅边糊、肉燕、蛋糕、脐橙,我在的时候也可以蹭到一点。房子的侧面有一块空地,外婆把它开垦成了菜地,在围墙边种上了竹子。外婆在菜地种白菜、梨子、土豆等蔬菜,梨子第一次成熟时还专门留了一个给我放假回来摘。外婆在棋牌室后圈了一块狭长的地用来养鸡,这样家人可以吃上土鸡蛋。

外婆好像超人,每天清晨做坡坡车(摩托车加深红金属盖子做成县城摩的,最多坐四人,开起来有“坡坡坡坡”的声音)去买新鲜食材,包办一大家子一日三餐。还要养鸡、种菜、给植物浇水、招待客人、打扫卫生、教育我这样的调皮后生。外婆做饭特别美味,我称她为“厨师的老师的老师..的老师”。外婆听了快把眼睛笑没。

外婆性子急,雷厉风行。她说话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蹦出想法,说完自己的想法就走。如果是面对面还可以叫住她,要是打电话则会被啪地挂断。外婆记性特别好,据妈妈回忆,她的高中同学在高中毕业十余年后第一次给外婆家打电话,外婆仅凭声音就立刻认出他:“燕淼啊,找珍珍吗?”让燕淼伯伯惊呆了。

外婆很聪明,她看人织毛衣一次就能学会花样。作为一个我心中超厉害的厨师,外婆最喜欢吃的东西竟然是旺旺雪饼。但她尽量控制自己不吃这种垃圾食品,只在我提前偷吃年货里的旺旺大礼包时,罪恶又开心地顺走一块雪饼。

外婆来广州住过一段时间,期间古田的家人靠馒头和餐馆度日,而我们家如有特级厨师掌勺。外婆最不怕麻烦的时候是下厨房,她喜欢研究不同的菜式做法。我特别喜欢她做的酸甜鱼汤、炒冬笋、盒面、鼠曲草粿、黄酒猪脚冻和白菜炒白粿。外婆上齐菜后,会满意地看着我说,”呷,遥,吃咯。“有时外婆还会给我带蛋挞,我放学回家后就把黄澄澄的惊喜给吃了。

尽管外婆对我很好,我上小学时还是很怕她。外婆对我很严厉,总是叫我不要走八字脚,问我作业写完了没,吃饭要吃干净。有天我在语文课本上画了个眼睛是两团火的外婆,她的短卷发朝天延展。语文老师没发现(她也没发现我经常在课上画美女),被妈妈检查预习时发现了。我以为外婆会生气,没想到她看了之后大笑,并对我温柔多了。那时我养了只叫小宝的猫,特别喜欢。有天回家后发现外婆支支吾吾的。她满头大汗,穿着围裙,显然是刚做完饭。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断续地告诉我小宝可能在她扔垃圾时跑了出去,她下楼找了两次都没找到。外婆多汗,当时没人意识到这是糖尿病的症状。我想回到当时抱抱外婆,告诉她没有关系,不用道歉,一直以来她都做得都特别好了。我还想告诉外婆,我很想念她。

外婆去世那天,我是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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