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第二个清明,窗外雨正纷纷。
所谓“清明”,则“万物生长此时,皆情结而明净”,有冰雪消融,草木青青,天气清澈明朗,万物欣欣向荣。
在中国历史上,清明节有着特殊的意义。除却缅怀先祖,寒食节、上巳节也在清明前后。既有“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少年意气,亦有“维士与女,增之以芍药”的儿女情长。
相传三月三为黄帝诞辰,为上巳节,所谓“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上巳节形成于春秋末期,开始日期为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晋以后改为三月三日。)这一天是人们水边祓禊、招魂续魄和春嬉交合的日子。
远在殷周,政府会专门设置女巫主持上巳节活动。一方面先人认为自己的灵魂也如同万物一样随四季的的变化经历发芽、成长到凋零的过程,故在初春要在野外或水边招唤亲人亡魂,也召唤自己的魂魄苏醒、回归。另一方面因上巳节恰为季节更迭之际,极易患病,故应到水边洗涤一番,称为“祓禊”,“禊”,“洁”也。故“祓禊”也就是通过自洁而消弭致病因素的仪式。所以所谓“上巳节”也便好理解了,“巳者,祉也”,既除掉潜在致病要素,又祈求福祉降临。
而我们耳熟能详的那段孔子与曾点的著名对话,“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正是对上巳节的生动写照。
前几日,朋友说春天到了,想要谈恋爱了。
春暖花开,确实是个春心萌动的好时候。古代的青年男女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万物复苏的时节。《诗经》中有“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俨然一派姑娘小伙河畔春游,互赠芍药聊表心意的浪漫景象。《周礼》中也写到“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可见,政府也鼓励青年男女们在大好春光中互诉衷肠,幽会也不算违背礼法。时至今日,这一浪漫传统仍保留在苗族、壮族等少数民族的习俗中,以三月三为情人节。
魏晋以后,水中沐浴之俗逐渐消失,临水祓除转为临水酒会。说到临水酒会,那便不得不提我们的书圣王羲之的名篇《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由此可见,上巳节彻底变成了吃喝玩乐的“狂欢节”。
唐朝时,上巳节仍然是一个全国性的重要节日,和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二月初一中和节并称“三令节”。杜甫《丽人行》曰“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即是唐代上巳节人们河边踏青游乐,顺带谈谈恋爱的写照。唐德宗时,上巳节赏宴已然制度化,不仅放假,还规定有金钱赏赐。玄宗时,上巳节的赐宴安排在长安城南的曲江亭举行。唐玄宗为便于从城北的皇宫到城南的曲江,曾修筑了一条长达八公里的夹墙。在三月三日,外面的百姓在夹墙附近,聆听墙内皇妃贵妇和宫女队伍的莺歌燕舞;大臣、贵妃则云集曲江池畔,“酒后人倒狂,花时天似醉;三春车马客,一代繁华地。”盛唐的曲江池畔,三月三上巳节成了君民同乐的“狂欢节”。
曲江大会的另一拨重要参与人便是新科进士。唐代新科进士正式放榜恰好在上巳节前一天,“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新科进士们第二天便会应邀参加曲江盛宴,拜谢恩师、交结新友、观赏曲江胜景,把自己的名字题刻在大雁塔上。在集体探花活动中,新科进士们每人各拿一袋子,内有钱绢和酒器等物,着新衣,骑马探花,遇到好花便停下来赏花饮酒。诗人孟郊高中进士后尽情体验了上巳节的狂欢,激动地留下千古名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宋代以后理学盛行,礼教渐趋森严,上巳节风俗日渐衰微。又由于其时间与清明邻近,又都是在郊外活动,上巳节的踏青饮宴与清明扫墓后的春游娱乐便逐渐合二为一了。
今天的清明节,我们已无缘看到丽人争艳、举国狂欢的满目繁华。在江南一带,仍旧保留的是吃青团的习俗。初到上海的清明节,街边到处都在贩卖绿油油的糯米团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后来才得知,这是江南一带保留至今的清明习俗,用新鲜的艾草汁和糯米一起舂合,米粉与汁融合所以为青色,包上豆沙、枣泥等内馅,芦叶垫在青团下面放到蒸笼内,熟后涂上芝麻油,是为“青团”。而因为艾草仅在清明前后生长,因而青团也仅在清明前后供应,实为过时不候的时令小食。
作为一种传统食物,在互联网时代借助各种奇葩内陷成为新一代“网红”。每天都有几十号人帮你吃掉几百只青团,然后告诉你哪家店的哪个品种最好吃。
然而作为清明的代表食物,同上巳狂欢一样,青团也并非清明的原本习俗,而是和另一个清明前后的节日“寒食节”息息相关。
寒食节以冬至后一百零五天计,一般在清明前一两天,是远古先民在春天改火形成的习俗。远古先民们钻木取火,火种来之不易,因此改火和换取新火是一件生活大事。每到初春,气候干燥,人们保存的火种极易引发火灾,春雷也易引发山火。于是古人便在此时把上一年传下来的火种全部熄灭,是为“禁火”;过几天再重新钻木取火,作为新一年生产和生活的起点,谓之“改火”。而在没有火的这几天里,人们只能食冷食,即为“寒食”。
到了唐代,寒食成为了全国性的节俗,并成为禁火一至三天的小寒食。皇家还会进行“赐火”,即把本年的新火赏赐给大臣们,而大臣们获得恩遇,则经常会写谢恩诗。唐代诗人韩翃那首著名的《寒食》诗,讲的便是赐火的故事:“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寒食节期间,除了禁火冷食,祭扫坟墓也是重要的活动内容。唐代曾以政令将民间扫墓的风俗固定在清明前的寒食节,又由于清明和寒食距离很近,人们常常把扫墓活动延至清明。朝廷也顺水推舟,规定寒食节放假四到七天,寒食和清明理所应当的连在了一起。白居易有言“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可见唐代时清明寒食已经不分家了。
由唐至宋,人们在扫墓的同时常常伴之以踏青游乐活动。王维诗曰“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于是上巳节、寒食节、清明节逐渐合三为一,到了明清,上巳节便退出了节日系统,寒食节也基本消亡,民国时清明节成为法定节假日,完成了由自然节气到人文节日的转变。
说回青团,青团又称清明果、艾米果,一说其最初可回溯到周代寒食节时所吃的“青精饭”:采枝叶捣汁,浸上白好粳米,不拘多少,候一二时,蒸饭曝干,坚而碧色,收贮。如用时,先用滚水,量以米数,煮一滚即成饭矣。
至有明时记载,“古人寒食采杨桐叶,染饭青色以祭,资阳气也,今变而为青白团子,乃此义也”,可见青精饭演变为了青白团子,这和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青团已经非常相似了。
南朝梁宗懔所撰《荆楚岁时记》记载了中国古代楚国的岁时节令风物,其中写道“是日(三月三日),取鼠曲菜汁作羹,以蜜和粉,谓之龙舌?,以厌时气。”又“三月三日,四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临清流,为流觞曲水之饮。”这里的龙舌?亦被认为是青团的前身。
龙舌?由鼠曲草取汁,鼠曲草味甘平,调中益气,止泄除痰,压时气,去嗽,在有袚禊祛病传统的三月三上巳节食用再合适不过了。
由上面我们对节日流变的回顾可以知道,中唐以降,上巳节祓禊的功能已逐渐退化,寻欢作乐、赴宴集会的气氛更浓,上巳节也变成了仅局限在文人雅士之间的小众趣味,龙舌?也从上巳食物转移到寒食清明。
在宋代,有“寒食饼”的说法。虽然上巳衰亡了,但是人们还惦记着过上巳要吃的东西。恰好寒食节需要禁火,而龙舌?蒸熟后可以保留数天冷食,两者不谋而合,龙舌?顺理成章成为寒具,“鼠曲,蓝色,生山园中,土人多以米粉并糖和作饼,其味香美。”
至明代,寒食节亦式微,寒食饼于是又成为了清明节的节令食物,也成了清明上坟的祭品。“(清明)其米食用青白圆子,亦寒食遗意。”
清代和民国时,清明饼可谓大盛,已然成为江南地区的固定节目,且品种大为丰富。除了青团,还有艾草和米粉作成的艾糍,形似麻雀子的五色丸子,用艾和米粉作成的半月形果子等等。用于染青的植物也从原本的鼠曲草扩展到艾草、麦青、茵叶、蓬叶等。清袁枚《随园食单》记载“青糕、青团。捣靑草爲汁,和粉作糕团。色如碧玉。”想必便是我们今日所食的青团了。
现今沪上几家老字号每逢清明便要展开青团大战,不管是杏花楼的网红肉松青团,还是王家沙的老派细沙青团,还有沈大成、乔家栅、真老大昌、大壶春、光明邨、虹口糕团、绿杨邨等等一众参赛选手。
一只青团好不好的一个重要维度便是其植物的清香。超市货自不在话下,而一只刚出炉的青团,咬下去的那一刻应当能充分感受到清新的青草香气。这清香和让人一眼就爱上的“青团绿”一脉相承,是由艾草、鼠曲草、麦苗或浆麦草取汁和面染上。纯天然的青汁微酸甘涩,但在加热煮沸、加碱粉和过冷水等步骤之后会逐渐淡去,留下清新的本味。
艾草和麦苗是如今青团取汁的主要原料。艾草在清明前后最为茂盛鲜嫩,恰好用来制作青团,虽略带苦涩,但经过煮沸、加碱粉等工序即可去除,并留下清香。
比起初代青汁鼠曲草和野生的艾草,规规矩矩生长在田里的麦苗是最容易获得的食材。麦苗的气味清淡,既没有青草的甘辛,也不苦涩,但香气却不够浓烈,在古时并非典型的青汁原料。但在现代,面对庞大的青团需求,麦苗成为许多大厂制作青汁的不二之选。
当然,江南各地青汁原料不尽相同,家庭手作更是五花八门,但都是春天常见的时令野菜。
在杏花雨潇潇和杨柳风习习的江南日常生活中,这方水土孕育出了充满诗性精神的生活方式。“静观万物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江南人讲究不时不食,这种按照时令季节吃东西的生活方式,说这是偏执矫情也好,顺应自然随遇而安也罢,江南自古物产丰富,倒也禁得起“正月菜花鲈、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七月鳗鱼、八月鲃鱼、九月鲫鱼、十月草鱼、十一月鲢鱼、十二月青鱼”的讲究,也生出了江南人“一月元宵,二月二撑腰糕,三月青团子,四月十四神仙糕,五月炒肉馅团子,六月二十四谢灶团,七月豇豆糕,八月糍团,九月初九重阳糕,十月萝卜团,十一月冬至团,十二月桂花猪油糖年糕”的兴致。
蒌蒿满地芦芽短,草长莺飞二月天,江南春天的鲜在腌笃鲜中,江南春天的绿在青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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