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原创何先学故园尘梦散文

点击上方蓝色字   故园尘梦

   文|何先学

  

1

杀年猪

进入腊月,故乡人开始为过年忙乎了,而且从进入腊月,山水田地安宁了下来,欢愉和和睦如雀鸟一样栖满小村庄的各个角落。

我的三个尚未成家的叔叔,在这个时候主要是砍柴或烧炭;爷爷则是山上采木通、龙骨藤、黄皮杜仲等各种草药,用来炆猪脚的;奶奶精心喂养即将要被杀的猪,她一边喂一边对猪说:多吃点,过几天你就要杀了,下辈子千万别投身做猪了。奶奶说着,就往猪食盆里撒一把米糠,放一勺盐,同时撩起衣襟擦一把泪——每次杀猪,奶奶都会哭,即使叔叔他们抬着猪卖到渡头食品站,奶奶也会流泪。

年味从烧完酒之后的杀年猪开始。

杀年猪是要择日吉,这是我爷爷的要完成的工作。爷爷从公社取来准杀证之后,就开始选日子。逢四和逢六不宜杀猪,四通死,逢四杀猪会坏一年财运;逢六杀猪,会坏六畜之道,不吉;逢亥也不宜杀猪,猪属亥,在猪的生日杀它,是不是太残忍了?选好日子,就要去山下村子请杀猪人了,那时,本村没有会杀猪的。

杀年猪的季节似乎永远都是满世界湿漉漉的,我们一家人便在连空气都能拧出水的场景里忙乱而有序地展开。憨厚的大叔负责所需薪柴;精明的三叔好像没他负责的事做,他这也转转,那也晃晃;被奶奶当做女儿来养的小叔,负责挑水、去菜园摘做杀猪饭所需的蔬菜,并择洗好;奶奶窝在灶门负责添柴烧水;我负责看爷爷眼色行事,免得被爷爷骂;爷爷负责全部工作,具体负责骂骂这个,骂骂那个——二叔的柴剁的不整齐,骂!三叔晃来晃去,从外面带进屋的水把房子的地弄湿了,骂!小叔做事慢了点,骂!奶奶烧火加柴多了或少了,骂!我,太活跃了,不行!爷爷会说我死人不知抬丧的苦!太蔫了也不行,爷爷会骂我阴不阴阳不阳……就连那些狗,见了我爷爷也会立时半耷拉着本来高卷起的尾巴,提起一条前腿,满含惧色和忧郁的双眼望着我爷爷,以便计划下一步是仓皇逃跑还是继续留置观望。爷爷把一切都整肃之后,坐火盆上抽旱烟、煨茶.爷爷的脾气坏,是有原因的,一是那个特殊年代给他的屈辱太多,二是他的大儿子——我的父亲——是好是歹,他不知道。三是二叔三叔都不小了,但目前来看都是不可能娶妻成家的。四是我作为家里的一棵独苗,长势极不乐观,一身都是病。

杀猪开始了!我在猪被捉时发出的厉声嚎叫中,忘记了一切不痛快,和村子里兴奋的狗一起挤进现场。叔叔们配合着杀猪人把猪捉了,死命把猪按实在条凳上,奶奶端一个盛了淡盐水的杉木盆置于猪头下,杀猪人双脚分开,蹲着马步,一手手指抠进猪鼻子,一手持刀拍拍猪脖,紧接着将冰冷锋利的杀猪刀刺进猪脖,随着杀猪刀的抽出,鲜红的猪血从皮肉外翻的刀口飚出。奶奶这时拿碗接了点猪血,返身去了。奶奶边走边啰啰地唤着,先来到灶屋,在壁上淋一点猪血,又去了猪圈,在猪圈门上淋一点猪血,之后回到灶屋烫血旺。这边,猪已经安静了,就在杀猪人将安静的猪作势掀下地时,大家一起喊出“三百斤”——这是对来年养猪的美好祈愿!

整个过程,全在爷爷的监控中。爷爷是一个十分讲究的人,他监控现场,不是看热闹,而是从现场呈现的各种迹象,分析凶吉预兆。杀年猪最好一刀结束,忌讳补刀,这预示着来年家运顺利与否;猪在倒地的时候不断嚎叫,仿佛在叹气,也是被视为不吉,若是猪已经进入退毛程序,死猪突然跳起跑路,则是大凶!与此同时,爷爷还十分   肉煮好后,奶奶会盛一盆汤交给爷爷。爷爷挂了柴刀,端了汤盆来到田间地头属于自家的果树前,抽出柴刀朝树干上轻轻比划三下,然后舀了肉汤淋在树干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大意是感谢该果树去年的奉献,并祈愿它新年健康,结更多的果子。

  奶奶忙完灶台,挑了潲桶喂猪——奶奶会在今天给猪食里多放一些米糠,还会放些盐。奶奶对她喂的猪一直真心实意。杀年猪前几天,她喂猪时,就会对它唠叨,充溢着依依不舍,并会流着泪抚摸猪身。杀猪了,奶奶会接一碗猪血,一路“罗罗”地唤着猪来到圈门口,将一碗猪血淋在圈门上,以示记挂。

等爷爷祭完果树回到家,叔叔们也都到家了。这时爷爷便在门前摆上几案,铺陈各种祭品,将熟猪脸摆放中间,十分虔诚地燃香、烧纸、酹酒……祭祀先人。之后,严肃地告诫我们谨记,意思是不要等他们百岁了,在除夕日把包括他们在内的先祖忘记了。

  我回乡过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个中情由别个不会理解,我也就不一一叙述了。但我儿子一岁多时——我离乡三十二年那年,终于回去了过年。

  年三十晨,我让小叔叔备了肉,又带了瓶五粮液,自然还有我从山下备来的冥币、香和鞭炮。把堂弟们集合起来,在小叔叔的带领下上山祭祀养育我的亲人。从老屋到祖坟不远,不过两里多山路。然,只这两里多路,竟把我和亲人生生隔成两个世界。

  天,当然还是飘着冰冷的雨。

山道自是蜿蜒,崎岖,湿滑。两边歪歪斜斜高高低低的栅栏围着一园葱郁,白菜和萝卜都精神得了得,一些没摘的橘子在树上有些吊儿郎当的味道,甚至还自暴自弃地落下来铺一地。山道裸露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石头,一路走去并无台阶。这是冬天,若是春日,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红泥上会有油油的绿草,或是静静地自己笑着绽开的各色杂花。我的亲人活着时候,在这条山道上流血流汗,跌跌倒倒地谋着艰难的生活。一旦闭眼,就会被他们养大的后代抬起,在泪水和跪拜中从这条路上走向永别。

  ——我的爷爷奶奶也是这样划上他们并未曾幸福过的一生的句号的。

 我沿着山道,走过劳累了四季而现在和我的可爱的农民叔叔一样歇息着的田亩,又弯进一片油茶林,祖坟静默地展现在我的泪光中。

  我先是立坟场前向我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先祖鞠了躬,然后为我的曾祖、爷爷奶奶、二爷爷二奶奶、小爷爷摆上祭品,燃香,斟酒,烧纸。之后,在群山回荡的鞭炮声中跪在奶奶的墓碑前,把墓碑紧紧抱住,将墓碑上上下下亲吻遍了,再将我的脸紧紧贴在墓碑上。这时,感觉奶奶曾经给我的爱、幸福和快乐从遥远的过去,从膝下的黄土中汩汩涌来,注入我的全身。

 我出生不久,就像一片过早凋零的叶子,飘啊飘啊,没有哪一片土地接受我。是我四十多岁的奶奶泪流满面张开她的双臂接住了我。她拖着多病的瘦小身躯在四处透风的寒夜,五六次七八次的起床,用红薯喂养我。我活了下来,可是奶奶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了。直至患下了可怕的子宫下垂和严重的哮喘。才五十多,奶奶就去世了。听我小叔叔说,奶奶去世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还没有成家的小叔叔,和远在新疆的我。

  我有了奶奶,就有了最美好的童年;奶奶有了我,就把血液化成泪水流了个干干净净。在我十四岁之前,我的每时每刻都不离开奶奶,如果身边没有奶奶的影子,我必定会嚎啕大哭。喜欢每天早上起床奶奶给我扣扣子时,我将自己的脸摩挲奶奶的脸庞——奶奶清瘦的脸上没有肉,只是一层皮。晚上必定和奶奶睡,起初和奶奶睡一头,大些了,我依奶奶脚睡。我的每夜都是用手指轻轻拎奶奶的脚趾,或抱着奶奶没有一点肉的小腿进入五彩斑斓的梦乡的。奶奶一到夏天就会浑身起痱子——现在想来,那不是痱子,应该是皮肤病——奇痒,奶奶就瞅空坐甬道口起风处,脱下她一直穿着的缀满补丁的斜襟大褂,把正在门前小河里捉螃蟹或在河边稻田里抓青蛙的我唤来给她抓痒——这是我唯一可以为奶奶出力的地方,也是我今生唯一给过奶奶的报答!奶奶一边享受着一边吩咐我使劲抓。奶奶的脊背就这样在整个夏天都是布满着血印子,并且,每次抓痒都是皮屑飞扬。

  奶奶多半是在深夜哮喘得睡不着,就起来靠着窗户很吃力地喘,形如一头疲倦的老牛,喉咙和胸膛里好像有一架破旧的风箱。我常常在奶奶痛苦的咳喘中醒来,也靠着奶奶冰凉的身体不睡。奶奶会拥着我歉疚地说:孙孙,奶奶没有用啊,又把你吵醒了!

  山村的夜多么静啊,但间或一声孤凄的犬吠,或是一声夜鸟的哀鸣,就会如刀一样划破夜的静。而这时,奶奶就会摩挲我的头说:乖孙,我苦命的孙孙,奶奶死了你咋办呀!我听了就会紧紧抱着奶奶的腿哭:奶奶不死的!奶奶不死的!每天早晨,如果小叔叔不在家,奶奶就会唤我铲了炉灰去把她昨夜咳出的痰掩上,再用铲子铲净。每当我做完这些,奶奶就会从怀里拿出一小块砂糖或别的什么东西犒劳我。

我天生好吃,我的每天多半时间都花在找吃的功夫上。下河摸虾捞鱼捉螃蟹,得手了就生嚼;上山吃花吃果吃叶子吃草根吃虫子。至于家里的糙米饭和没油的小菜,我是不爱吃的。奶奶很会持家,每个月她只需二两油,往往是将锅烧红了,用一柄小铁勺往锅里滴几滴油就把菜炒了;炒过菜的锅底,奶奶会将米饭倒进去用小火炒香给叔叔们吃,再将锅巴铲出给我吃。夏天的馊菜,奶奶会用一点米粉打成糊,自己大碗大碗吃下,而把新鲜米饭给爷爷叔叔和我吃。奶奶一辈子没上过桌子,总是窝在灶膛无声地把一日三餐咽下。若是有肉的日子,奶奶会给每个叔叔分一块,给我就不只是一块了,她自己则挑一小块,还要把肉皮和瘦肉小心翼翼咬下来放我碗里。要是遇见叔叔们不满的眼光,奶奶会说孙孙小,又没有爹娘,你们都要紧着他。

奶奶从来没去过十五里路以外的地方,也从没坐过车。奶奶没有照过相,所以,我的今日脑子里留存的还是十四岁离开她时的样子。

  我十六岁也就是我跟随父亲到新疆第二年秋末冬初的一天,我正在自己的房子里实验火药和爆炸。正当我为随着爆炸腾起一朵蘑菇烟并且把纸糊的顶棚烧着而又惊又怕又得意时,父亲从外面拿着一封电报进来了。父亲先是面对我的科研成果大发雷霆,继而泪流满面把电报甩给我:你奶奶去世了,你还在家做坏事,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

  我听说奶奶去世了,立即木然了,但悲痛却迟迟不来,连一点眼泪都流不出。不久后的一天,我们班上同学聚会,我呆呆坐一会,突然放声大哭:我想奶奶啊,我想奶奶啊!此事在我们矿上传为笑谈,一直到现在!

  后来我从新疆去了长沙读书,每到假期回乡,我都要去奶奶坟上坐坐。若是暑假,我会在爷爷奶奶坟间躺一会,和他们说说话。当然,此事没人知道。毕业回疆时,我从爷爷奶奶坟上带回一抔黄土,做了木匣,上了朱漆,将土装进去放家里做念想。

对于爷爷奶奶,最让我愧疚的是,他们没有享上我的一丁点福气。

跪拜完奶奶,我起身跪在爷爷的碑前,并为爷爷点了根香烟。爷爷生前最为节约,他若知道这一根烟就值几块钱,是要打我的。

  爷爷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教过私塾,当过兵,练过武,会写对子,会看时辰,懂天象,懂医药。爷爷总是不让我玩刀,不让我玩火。而那时我的玩具只有叔叔们砍柴的刀,我常常斜着眼看看爷爷有没注意到我,只要有了机会,我就会玩刀,所以我的手指满是伤痕,全都是儿时血和痛的记忆!

  可是我的爷爷却受尽了人间苦楚,被管制,被批斗。老人家患有严重的痔疮。最后,得肺癌去世!

爷爷平生最爱的就是油炸草鱼,可惜老人家没吃过几次。爷爷好喝一口,可惜没喝过好酒。爷爷的家教很严,他不允许我张大嘴大声笑,不允许霸着路中间行走,不允许我站门中间,不允许我越过跟前的盘子拣菜,不允许跷二郎腿……爷爷有很多的不允许,我只记住了一小部分,就已经是一个文明人了!

爷爷的节约一般人不能理解,比如,吃咸鸡蛋要连壳吃掉;比如,吃红薯不得剥皮;比如,吃了油炸的东西,要舔净手指。等等,都不是我的杜撰!爷爷为我们何家培养了第一个大学生。他老人家不但把他的从小没了娘的小弟弟也就是我的小爷爷养育成人,还和我奶奶一起把他送进了大学,使之成为了我们那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据叔叔后来告诉我,爷爷临终之际,叔叔们在田间劳作,爷爷忍受着剧烈的疼痛,拄着杖将他的几个小孙子唤进屋子里,又把门关好,然后躺倒在竹椅上无言地辞别了人间……

  小叔一再催我起身回去,我只得又一次在爷爷奶奶墓碑前磕了头,起身。这时,一对鸟从祖坟后的山林里飞起,在我头顶盘旋几圈,翩翩飞进雾中。我想,那应该是我爷爷奶奶的信使吧!或者,就是老人家?

  祭祀先祖,将永远是我辞旧迎新的第一程序。这种故乡风俗,已经融入我的血脉!

3

糍粑

故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在四季轮回中,流淌在血脉里的,除了吃苦耐劳,还有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这使得他们从不满足于自己种的稻米在杉木饭甑里简单演变出米饭。他们怀着对土地和上天的感恩,和对自己汗水的珍惜,在不断的尝试中寻求稻米神奇转化的灵感。糍粑,就是这样出现在他们餐桌上的。

糍粑,是一种结合了阳刚血性和阴柔之美的食品。从稻谷变成白米,需要男人的力气和沉重的砻、笨重的石磨以及石碓木舂的持久博弈;从米浆魔化成各种形状和口味的糍粑,则需要女性的温柔、聪慧、宽容和韧性。所以,结合了阳刚血性和阴柔之美的糍粑,可以炸、煎、煮、蒸、烤,可以容纳荤腥油腻,更乐于接受花草树木的点缀。

糍粑既是平日的休闲食品,更是庆贺节日和馈赠亲友的绝佳礼品。

辞年、祭灶、祭祖、拜年、接客、舞龙、偷青等角色才卸妆,又一个节日赶在龙抬头的前一天,如燕子一样掠过田亩地垄翩翩到来了——这就是糊鸟嘴节。

我的童年曾跟在奶奶身后用竹棍将糍耙穿好,插在菜园口和田埂上,任鸟类啄食,以求它们不吃谷种、菜种。但这既不是黄糍粑、油糍粑、糯米糍粑,也不是白糍粑、膏浆糍粑和粳米糍粑,而是茼花糍粑。

糊鸟嘴节在二月初一,是先祖留传下来的民间节日。起源有传说——古时有一位大财主,一日,见一美貌姑娘,欲强纳为妾。姑娘不从,自尽而亡。姑娘的恋人闻讯亦跳河溺死。后来他俩变成两只小鸟,招来大批鸟儿,啄食财主的庄稼,使大财主损失惨重。同时,他们也托梦给乡亲,说每逢二月初一要做茼花糍粑,用棍棒穿起,挂于自家田间为记,以免误食乡亲农作物。从此,就有了“粘鸟节”的风俗。

茼花草其实是鼠曲草。二月时令,田间地头到处是它们顶着一朵绒毛般黄花的文文静静朴朴素素的样子。她全株白色绵毛,叶片小,形似菊,黄花如絮。采来茼花洗净,取一定比例的糯米和粳米泡开后磨浆,再滤浆榨干成粉块;茼花草榨汁,将米粉块和草汁揉搓成粉团,上灶柴火蒸煮,待到香气弥漫时,便可出锅。出锅后,晾一晾,给它合适的时间歇口气,才能彰显它劲道的牙感和清香的味道。

在糍粑这个大家族里,黄糍粑无论是其外形,还是其内涵,都显现出其它糍粑所没有的霸气!

让一定比例的粳米和糯米化身为具有“家人团圆、团结”“吉利高升“等象征意义的黄糍粑,需要碱水泡、磨浆、滤水压干到蒸熟、捣合、定型、晾干等七道工序。

先是用当年稻草焚化滤水得到碱水,再参入新鲜竹子用火烤出的竹子汁液浸泡洗净的米,然后用石磨将被碱水泡黄的米磨成浆,之后滤水压干,使米浆成为湿粉块,随后掰碎粉块入铺着棕树叶的杉木甑中蒸,粉块蒸熟蒸融后,倒入石碓接受四五个手持酒盅粗细一米多长木棍的年轻后生抖、搅、挑、摔,等小伙子们把抖成糯、粘、精劲的糍粑团挑入簸箕上,女人们出场了。她们一边说笑,一边将糍粑团分割成团,再手蘸茶籽油趁热将糍粑搓成长条,最后晾干,成就了蕴含热情好客和淳朴民风,可蒸、炒、煮、烤、炸、做火锅的黄糍粑。这黄糍粑里蕴藏着的乡土芳香,是传统的复制,也是心灵的回归。米的清新和淡淡的碱香,掠过心坎,飘过千山万水,让游子不远万里回在绵柔温暖的家!

我自是不能年年回故乡过年,但每年正月都会收到叔叔婶婶和姑姑姑父寄来的黄糍粑。我会学着故乡的样子,化开碱水,将黄糍粑浸泡着,不舍得吃,想家了就看看糍粑,问问碱香。三叔去世那年寄来的黄糍粑,我更是把它收藏在冰箱长达一年之久,我知道,这糍粑里有我三叔用他最后的汗水种出的稻米,这糍粑上有我三叔留给我的最后的指纹!

父亲当年的启程、跋涉,使他成为了游子。他的匆匆脚步最终在准噶尔盆地停歇下来,并在那燃起灶火。随着灶火的燃起,那一直跟着他脚步前行的味道记忆和食物烹调方法,也如灶火熊熊燃烧起来。新疆的早先时候,少有粳米,更无糯米。后来这些米都有了,又没有石磨,没有米粉和米浆。但这不能阻止父亲对故乡糍粑的念想。他用北方的面粉按照故乡的做法,也做出过好几种糍粑,只是其形状和味道与故乡的相比大有差异。

如今,父亲经魂归故里,我已少年熬成白发,新疆各类市场到处都有来自宁波和四川的糍粑,但在我的脑海中依然只有故乡资兴的味道。这熟悉而顽固的故乡味道,让我的思乡之情一年四季茂盛如故乡二月水田渠畔的筒花草!

4

春种秋收

故乡的春天是被雷声惊醒的。

蛰伏一冬的雷是在惊蛰那天夜里响起的。雷声息后,雨就袅袅地这坳扬过那坳,那山飘过这山,很娇地湿了红土地青石头和故乡父老乡亲的黑发黑睫。雨中,楚风好古,短笛悠扬,便见些清脆的声音快活地从窗栏间飞进飞出,剪得柳枝好条。花似约好了,说开就都开了,数桃花最盛,蔷薇最羞。翠翠的山巅白雾茫茫。淡蓝的炊烟从草寮上一笔上去,又袅袅回曲,聚聚散散,很悠闲。牛从田间回来,嚼着披蓑人喂的猪板油和鸡蛋,一身柔毛结满了雨珠。几只翠羽长尾鸟缓缓煽翅从村前飞过,落在竹林间的溪畔。溪畔的草莓和覆盆子的花也绽放了,极是烂漫,却不眨眼,也不觉轻浮,是纯净的白。

春雷唤醒沉睡了一冬的生命,便满世界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这些生命或以嫩芽的形式向我们展示,或以绽放的形式向我们诠释。不过,溪畔上的几树桃,花早谢了,嫩桃穿着青衣安静地坐在蒂上,绒绒白毛上挂着昨夜的雨珠;一匹清凉又清亮的涧水,绕开长着菖蒲的石头,扭着腰弯弯曲曲嘻嘻哈哈扬长而去!屋后有几株椿树,椿芽儿嫩红嫩红的,还不曾有人采过,枝上栖着些什么鸟,人来也不晓得飞,尽是啾啾地唱。

几条别的村子的汉子束着汗巾,盘山道,越溪涧,从我村里右边田脑上过。他们向着我村打着哦呵。这一声哦呵滑过水田,又随涧水弯弯曲曲地流下来,流进了村里待嫁姐姐的木桶里,照着一张通红的脸。汉子从田脑上大步走下来,他们嗵嗵的脚步声吓得一只大青蛙“唰”地从田埂上的草丛里跳起,亮着白肚皮,潜入了水中。

谁家要做春酒了,蒸的糯米饭一阵阵好香。米是舂的,所以饭粒是微黄的。盛一碗,浇一勺熟油,撒一把白糖,拌一杯老酒,才入口,舌尖便感觉到了一种愉悦的滑爽绵糯。有客来了,一村的狗们乱串乱叫,客被主人接进了屋,那狗们也就兴尽地散了。它们在湿地埂上或篱笆脚下嗅嗅抓抓,然后在一处斑驳的起了白硝的墙脚上,腿一跷,哗哗地尿一泡,走了。

春碧透了水,水就酥酥地泡软了田。水田里时有泡儿冒出,轻声一响,就破了,便有细细的纹在水面四处漾开。鸭儿鹅儿静静伏在田埂上,青蛙也在新发的叶如剑而茎呈方棱形的草丛中蹲伏。

我的叔叔和村里所有务农的人们可没有这些鸭鹅、青蛙那样慵懒。他们有的衔一支紫红黑亮的长烟杆,踩着吱吱乱响的木梯,把闲了一冬的犂呀铧呀取下楼,又从猪圈或厕所的二高楼上取下横阔多齿的耙,来到溪边把刚才取来的家什泡在水里;有的则蹲在屋檐下,把柴刀磨了,把镰刀磨了,又把锄头和四齿耙也擦亮磨利。

就在草籽在村前村后梯田里开放出如烟的淡紫色或粉红色时,叔叔们开始犁田了。草籽这种植物,名字朴实,长相也朴实。然而,她的学名是那样的浪漫——紫云英!而且,她还象征生命顽强,花语为“幸福”,有“一生一世永不放弃,一生一世只爱你”的寓意立!不过,故乡的父老相亲种植草籽,只是为了肥田。现在,她就要履行她的使命了,我叔叔他们要把她犁入田泥里。

这个时节的全部风光就是天与地,地与人,人与牛的紧密连接。站村口就看到了春耕的繁忙,牛在人前,人在牛后,从田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回到田这头,吆也不歇,哞也不歇。妇女忙完家务,又去了地里;孩子们提着篮子前往田里给耕者送饭送糟酒,他们把篮子放在田埂上,先去田脑上的茶子树林里把起了皮的灰白色茶泡吃够了,也挽起裤脚也下了田,但不是劳作,而是捡拾被犂翻开田泥时企图逃逸的黄鳝和泥鳅。

这边犁田耙田,那边浸种、催芽、育秧,枇杷微黄时,插秧季到了!之后,人们负责给水稻施肥、治虫、除草、管水,水稻则按它的本分返青、分蘖、抽穗、扬花、灌浆,把一幅丰收景象展现给它的主人。

当三伏季节踩着烈日把农民用汗水、泪水和血水灌浆成饱实的颗粒,并且金黄之后,父老乡亲们抬着打谷机下田开始收割。

在比梵高的油彩更为浓烈的梯田里,牛虻、小咬、花蚊这些弱小的生命在父老乡亲们赤裸的黑红的皮肤上各取所需;蚂蝗柔软的身躯象情人接吻的舌头拱入他们被泥水泡木的腿肚。他们的女人穿破旧衣衫,那一双抚养了有用和无用甚或是寄生虫的乳房,在弯腰割稻的节奏中颤动。稻田的水光映照着或干瘪或饱满的日子,但无论是晃悠底垂,还是饱满翘挺,都是母亲的尊严,连稻穗见了都要卑躬垂首。他们的儿女和大人一起劳作,正在用泥巴止血的是被禾镰刈破了手指的儿子,辍学的女儿在他们身后扯猪草;没断奶的宝贝睡在树下,一些善良的蚂蚁和殷勤的苍蝇在替他们看护他,甚至还有一条为宝贝带来凉爽的蛇陪他入睡,碧色的山风指挥森林为他唱着催眠曲。年迈的老人也没闲着,母亲佝偻辛苦了一辈子的腰晒谷、翻谷、车谷,白发被汗水粘在黑皱的额际,苍老的声音在晒场严防死守那鸡鸭鹅和调皮的雀鸟;父亲蹒跚着把饭和水送到田头,吸一袋烟后也下了田;远嫁他乡的姐妹回来帮忙了!他们的儿女在午后时光,或横躺在门槛上,或竖卧在屋檐下,疲惫、委屈和着汗迹、泥渍还有鼻涕,在脸上灿烂开花!挂在嘴角的饭粒被鸡雏叨来叨去,红蜻蜓停在他们的小辫上或者是屁蛋蛋上。在打谷机嗡嗡闷唱的季节里谁也没闲着,老鼠拖儿带女从筑在稻穗间的窝里慌慌搬家,青蛙兴奋地跳跃,蛇优美地从水田妖妖游出,五彩的甲虫精灵一样钻入脱粒好了的谷子里,让人们挑着免费旅行。

谁也没闲着,包括父老乡亲他们入眠后的思想。他们忧心忡忡:

——快下雨呀,我们要插晚稻!别下雨呀,我们的稻子还没晒干!

——谷价好吗?千万别给我们农民打白条啊!

在三伏天的稻田里,他们珍惜一切。稻草收好,要喂牛、沤肥;割稻时抓的泥鳅、黄鳝,是他们没有零食的儿女的佳肴;饱满的稻粒是他们的汗水,瘪壳也不能扔呀!那是他们哭天恨地求世道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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