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味I孔戈碧

四月使人软弱,并且饱含愧疚。

四月清明,是上天的美意。繁花来临时,清明就来临了。风里,阳光里都是讯息。许多往事随着繁花从记忆里闪现,又因为繁花而落幕。为了好好看望繁花,这漫长的一路,你今天刚刚走到我这儿,必须以同样清明的目光迎接,挽留。日头柔柔地照着,河岸越来越暖,接近睡眠的感觉,似乎因为能够在时间之外,趁机躺在无尽的白昼边缘做一会儿梦而兴奋不已。所看到的事物皆呈暖意,它们聚在一起吹出的风动人心意,犹如春天斜坡上的云影美得使人发愁。风吹树叶,枝上摇花的时候,你知道不止有赏花人,也有哀伤和思念的人。树梢之上,回荡着阳光与天空的明媚,那仿佛是上天的仁慈。倘若悲欣要来,就在此际来吧。

在二十四个节气中,唯有清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清明最早只是一种节气的名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万物清洁而明净,草木青青,满眼的绿色,是古人出门踏青的好时节,其变成纪念祖先的节日与寒食节有关。清明节吃青团这种风俗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周朝。据《周礼》记载,当时有“仲春以木铎循火禁于国中”的法规,于是百姓熄炊,“寒食三日”。寒食期间的冷食,以米面制成者居多,枣糕是最为流行的食物。白居易有《寒食日过枣团店诗》:“寒食枣团店,春低杨柳枝。”可见唐代就很流行这种用面蒸成的枣糕了,有专门的店铺售卖。宋人还生发出新意,用柳条将“飞燕形”的枣糕串挂起来,插于自家的门楣上,名为“子推燕”。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清明节》就载:“寒食节前一日,谓之炊熟,用面造枣餶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之“子推燕”。

明郎瑛《七类修稿》卷四十三“馒头清白团”条载:“古人寒食采杨桐叶,染饭青色以祭,资阳气也,今变而为青白团子,乃此义也”。由此可知青团是由“染饭青色”演变而来,到明代“变而为青白团子”了。“相传百五禁烟厨,红藕青团各荐先。”清代文人徐达源的这首《吴门竹枝词》说的就是人们在清明节吃冷食青团,并用红藕、青团祭祀祖先。《清嘉录》对青团有更明确的解释:“市上卖青团熟藕,为祀先之品,皆可冷食”。明清以降,吴地清明风俗以青团诸物作寒具,此俗流传至今而不衰。随着传统节令的兴衰与变迁,寒食节逐渐消亡,并入清明节。再后来青团逐渐从节令食品变成了寻常美食。但它正式被称做青团,还是靠骨灰级吃货袁枚,在他著名的《随园食单》中写道:“青糕、青团。捣青草为汁,和粉作糕团。色如碧玉”,从此这个名字就流传到了现在。

草木皆讲时令,当植物与食物相融合后,除了味蕾上的满足,还多了一份与自然、时令相契合的味觉想象。其中尤以清明、立夏、端午、中秋为甚,它们各有其对应的草木与饮食:棉菜、清明饼之于清明,乌饭树叶、乌糯米饭之于立夏,箬竹叶、粽子之于端午,桂花、桂花糯米藕之于中秋。这就是物候,是岁时,是节气节日的意思所在:岁时有序,仪礼有常。似乎我们在这世上并不是孤单的,没有根基的呢。

青团的主要原料大致可分为三种:艾草,鼠麴草和雀麦草(又名浆麦草)。盖浙北多以艾草为汁,浙南喜用鼠麴(又叫鼠曲),苏南、上海则艾草、雀麦草者皆有。虽说不同植物都有其独特的风味,但它们都能给人愉悦的青草香气。唯有掬一大捧绿,吃进嘴里,方不辜负这无边春色。

艾草

雀麦草

车前子写苏州的风物,说到青团,颜色青碧,是用麦汁和面制成,豆沙脂油馅。这是苏州人的吃法。知堂老人写故乡的食物与野菜,说到黄花麦果,用的却是鼠曲草:“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真是一派天真,可爱至极。

青团于江南流行最盛,各地都有吃青团的风俗,叫法又各有不同。上海、宁波叫青团,苏杭叫青团子或清明团子,湖州叫青圆子,衢州叫清明馃,金华叫清明果儿(月牙形的叫清明饺儿),台州则叫青餣,还有一些地方叫艾糍或艾叶粑粑。温州的青团有别于其他地方,各地制青团多用艾草,而温州用的是棉(绵)菜,所以温州人又把青团叫做棉(绵)菜饼。棉菜系一种菊科植物,学名叫“鼠曲(麴)草”,别名清明草,佛耳草、棉花菜、米菜、黄花果等等。鼠麴草之“麴”字,据李时珍《本草纲目》里载:“麴,言其花黄如麴色,又可和米粉食也。鼠耳,言其叶形如鼠耳,又有白毛蒙茸似之。”“……原野间甚多,二月生苗,茎叶柔软,叶长寸许,白茸如鼠耳之毛,开小黄花成穗,结细子。”楚人呼为米曲,北人呼为茸母。皆是因为它的叶子与茎上都有白细的茸毛,并不刺手,只软乎乎地可爱罢了。

在温州,更当地味的叫法是“棉(绵)菜扁儿”。清明节前后,是棉菜萌生最旺盛的季节,大多分布在山脚下、田野、溪边。初生时贴于地面,细密丛生,乍觑如开银青色花。渐稍长高,叶互生于嫩茎之上,如细匙柄,略厚而软,全株有白毛,长得高高的。老时开淡黄色的花,如籽粒般簇生梢头,煞是可爱。但我之前却从未曾留意过它。这几年经常去爬山,看到有人提着篮子采摘,才知道吃了这么多年的棉菜饼是用该草做原料。棉菜的叶子有一点厚度,又很柔软,淡绿上覆一层白色如同棉花丝般的毛。如果把它的叶子拉断,柔软的丝毛也会连着拉长。我喜欢把它握在手里,滑滑的,像春天里刚做完就忘记的一场梦。细想,可能喜欢的就是这“绵”,一种妥帖、温暖、春风般的质地,让你想到了那些未言之物。就像长春藤的枝叶,在日子里缠绕,许多美好的瞬间说不出来。不过,有时候,这种美只是某些人领略到罢了。看着摘下来的绵菜,你心中渐生喜悦,仿佛身边多了几个,可以促膝长谈的亲人。可以像忘忧草那样,不再躬身悲伤。

采摘的棉菜洗净晾干,用捣臼捣碎后放入米粉,然后加入适量的水,反复翻捣,直到棉菜全部均匀地融入到米粉中。棉菜饼做得好不好吃,里面放什么馅儿至关重要,最常见的馅儿是笋丁、豆腐干、三层肉、咸菜或萝卜丝,再放入虾皮和葱花。一个饼的丰厚,眼看就要富贵沉沦了,得了笋和咸菜乡气朴素的咸鲜、脆刮,陡又精神旺健,仿佛又变回了清白门户,踏踏实实的耕读人家。包好以后在饼下面垫上一张柚子叶(也可用粽子叶代替),既防粘又多了一分柚子叶的清香,然后上蒸笼蒸熟。出笼后油绿如玉,清香扑鼻,趁热咬一口,春天在唇齿间盛开。这暖烘烘的俗世,叫人淡淡欢喜着。而岁月正是在静止的美好与流动的烟火之间,慢慢变得苍老而有味的。

年年清明,春生秋藏,渺渺光阴,悠悠远远,吃青团也是人们与时间的一个约定。对于从小吃到大的食物,总有一种割舍不掉的情结。青团的绿色是让人一见就会爱上的,以至于一往而情深。凡俗的生活里生出的美和愉悦尤获我心,为此喜爱日本俳人小林一茶。他有两首俳句我一直记得:“我生的故乡,那儿的草,可以做饼哩!”“做饼的草,长青了哩,长青了哩!”在他那样悲苦的人生里,草饼仍是人生美妙的抚慰,一丝丝的甜津。字里行间那种近于喟叹的赞美,我如今却也稍微可以懂得了。这露水的世,因为有这些东西在,才使人可以忍受吧。

那些悄无声息的变化,是从哪一个时节的节点上开始的呢?没有人说得出来,往事如流水一般地消失了。突然想起这两年都是自己去菜市场买棉菜饼了。母亲在的时候,知我喜欢吃棉菜饼,每年这个时候总会买一些送给我。昏黄的暮色中,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啊,让人轻轻地垂下双手。想起天下无新事,想起唱经和回忆同样静默。想以叹息以快慰,拎起消磨的皮囊。唯草木永恒,在遗忘中,年复一年地疯长。每到清明,它必会用绿色安抚你,喂养你,让你相信,这就是上天的恩典。

仔细想来,若有一天在世上已然了无牵挂,对于时序节令的推移,我还是不能忘怀的罢。

孔戈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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