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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那冷雨??
作者:余光中????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恩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氛题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缀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幺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伕工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的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黑夜颂??? 贾植芳
我的精神,每每在深夜中最振奋,能一直熬到天亮,我才甜然的去睡;因之,以我惯于黑夜的生活,和对于黑夜的感觉,我真想综结起来,写一本《黑夜的经验》,那么一本小书,想来也颇有点意思的。???
真的深夜里,富于一种发现与创造的美,一种精神力,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和锻炼。就因此,我对黑夜的感觉是庄严和神圣的,在艰苦恐惧中充满一种抵抗的作战的欢乐。往往能完成许多出乎意料的工作,而且这工作完成得犀快和精美,也很完善和奇出。???
先是,黑夜降临了,忧郁的黄昏已去,你在一个孤寂的斗室内,心情有点彷徨的踱着,一边吸着廉价的纸烟,仿佛面对着一个讨厌的客人似的不快,你用纸烟来安慰自己解放自己。渐渐的窗外一切嘈杂的声音安静了,你的嘴喉也被尼古丁弄得辣而苦,甚至失去感触的能力,你的情绪,也就从彷徨里走了出来,黑夜的序幕阶段从此完结,你会先安静的坐下来觉得像走到广野一样的开朗,和无限的包容力。从这个基点,你就变得和一个大兵团的指挥官一样,沉静的运用自己的兵力,作展开的部署和运动,你会不觉的把手伸到烟盒里取出一支烟,而划亮一根火柴,(这种有光有声有色的综合艺术,使你的情绪变得轻快和欣悦)于是,你闭了眼吸烟,面部的肌肉也就渐渐的随了烟气的迷漫开始变化和紧张,而你已沉入一个单一的内心世界,开始了战斗。烟快吸尽了,你也睁开了眼,如果对面有一幅镜子的话,你会发现在烟雾缭绕中,你的脸部肌肉已充满了精神力的坚定和一致,你的睁开的眼睛,也必然已洗去一切的不安苦恼和忧郁,变得光亮而闪烁。你整个人,仿佛是站在阵头的一个将军,充满了神奇的战胜一切的力量。从此,你将要开始你的工作,于是,笔尖和纸激急的作战,你把自己埋在工作的潮浪里,忘了一切。黑夜这时加浓了,窗外已没有一丝的亮光,黑暗封闭了一切,冻结了一切,一切归他掌握和支配。你的工作速力也愈充沛,仿佛在战斗激烈俄顷的兵士情绪,为了就到的胜利战果,忘记死亡和负伤。外面风起来了,风头而且这样锐利,屋里的气温往下低,你的工作情绪已然受到打扰,你开始不安的皱眉了;但是黑暗它还不甘心的,它除了以本身沉重的色调吞没你,他还指挥野马似的夜风,作为尖兵来攻击活在它的压治下的有生物。屋子越来越冷了,你的工作情绪开始迟顿,减弱,你忽然又坚强的啃着嘴唇,眉头松开了,表示你已不再屈曲的忍受,而是拿出坚毅的意志,抵抗侵略者。一直到屋里完全变得冰冷,电灯光已然惨白得像一张死于野战的兵士的脸,这里你就进入另一种激情,你或许有一点疲倦,或许有一点昂奋,(这叫做不承认失败的情绪)或许对于这种景况,发生了一种恐惧退缩的心理,使你想放弃了未竟的工作,逃到床铺上去,在无知的睡眠中来逃避向你加紧攻击的黑暗和寒冷的袭击,这就是一个关键了。你或许会为这个决定,站起来低了头在屋内来回踱步,你脸上已然带了疲倦和困惑的闪光,像一个陷在战场混乱中的兵士。但是你还没向敌人伸起手缴掉的武器,踱过一会,你的体内发散出新的活力,你获得了体力的温暖,相对的寒冷的力量减低,这样,动荡的局面安定了,你会抓起一支烟,闭了眼睛狠狠的吸去,这正是更激烈的战斗前的短短的沉寂,而你,已完全是一种悲烈的战士心情了。烟很快的会吸完,你也会马上毫不犹豫的重新作起你的工作,你的昂扬的精神力,和战士的单一的感受,会使你的写作工作分外的迅快,也分外的新鲜,有你所想不到的字句神奇的跳跃到纸上。而你也皱着眉也啃着唇,表示了你的忍耐和抗争。这样的时间,总有好几个钟头,你也会因为利害的寒冷侵袭,挥动脚踩踩地板,或搓搓手,舒一口气,但你决不会再站起来在地上踱步子,而且很可能你在这工作狂热的中间,除过专心看着面前的纸,不再浪费的看窗外(都是黑暗的大本营)或周围一眼,渐惭的远处的鸡啼叫了,这隐约的声音,带给你一种胜利的喜悦,你的工作就做得更快更好,风也似乎停止了,滞重的黑暗在悄悄的退却,一直到群鸡乱啼,窗子也渐渐露出白色的时候,屋里也增加了一种清新的气氛,你的工作,也多半就近乎完结的阶段,你的困积久浸在寒冷里的身子也忽然抖擞着,这时映在对面镜子内的你的脸孔,已变得又青又瘦,但是仍旧显得坚定和单一,心里却为喜悦全部占领,只觉得黑夜已尽,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这一种快活的“历史心情”。你有了经过长期艰苦巨烈的战斗后,终至得到胜利的兵士的骄傲。而和黑夜一同逝去的烦躁,不安,恐惧和退缩,也变成可笑的史实。黎明终于堂堂的莅临,清晨的风予你以友爱的抚慰,你觉得清新和振奋。而当太阳的第一道光线照耀到你憔悴的脸上时,这憔悴的脸上却布满健康的笑纹,才感到黑夜对我们的考验的伟大!???
因此,你甚至衷心的感谢黑夜的锻炼的赐予,它使你可以完成巨大的工作,使你变得伟大!???? ???
年3月1日夜,写???
选自《热力》初版本,年6月,文化工作社
作者贾植芳(—),山西襄汾人,当代作家、学者。著有《人生赋》、《热力》、《我的朋友们》等。???
故乡情?
?茹志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那些不惜万里迢迢而来寻根的人,有了一种同感。这是一种捉摸不住,讲说不清,难以言传,而又排遣不开的感情。????
它好像很巨大,又好像很琐细。具体得如一撮土,一滴水。但要说它只是一撮土一滴水,又似乎绝非如此,它又大得无从搬移,无法传递,不可替代。它是天,它是地,它是山,它是水。然而它又非一般的天、地、山、水,它和民族,和祖先,和各人逝去的童年或青年时代的岁月,和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个人的经历镶嵌在一起,盘根错节地联在一起的那个天、那个地、那个山、那个水,还有那种对别人毫无意味,对自己却无比亲切的乡音。???
说实在话,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它像母亲一样,无可选择。美的,不够美的,都一样,是亲爱的,是“我的”。它不会让人时时挂念,却能令人终生难以忘怀。这就是故乡,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
绍兴是我的祖籍,我没有在这里住过,对它并不熟稔。绍兴话亦只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为了探望故土,为了聆听乡音,我来到了绍兴。???
坐着蚱蜢似的乌篷船,沿着小河,沙沙地擦着野生花草,经过一道一道圆拱的、半菱形的石头小桥,经过林边的埠头,那里,着青布衫的姑娘在洗衣裳,穿红球衣的小伙子在挑水。在一圈一圈的水晕里,他们好像飘动在纡青拖蓝的白云之间。???
坐在船尾摇船的老倌,一面用脚蹬着桨,用手里的划子点拨着船的方向,一面嘴里热闹地说着话。说着路途如何的远,到的所在又是如何的偏僻,回程的生意又是如何难找,等等。当听到我们同意加他一点船钱的时候,他又大声地发出一连串的感叹词:“哦唷!啧啧,这位师母真是……啊!真是……”随着那汩汩而进的小船,那乡音在故乡的水上跳着,笑着,滑着,热热闹闹地送得老远老远……???
这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但又觉很熟悉,是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说不出,也许是在梦里。???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么????
我提着小竹篮,两只脚踏踏实实地走在故土上了。沿着晚稻田畈当中的石板小道,浴着刚升起的太阳光,向小镇慢慢走去。在镇上一所校办的尼龙袜厂里做工的姑娘们,下了夜班回村来了。穿得山青水绿,手里提一个小竹篮,篮上盖一块新的花手帕,手帕边上伸出一双筷子,穿着布底鞋儿的脚,迈得轻轻地,迈得急急地,赶回家来了。家里的小鹅儿等她们回去切萝卜菜哩!那挑了一半的花边,也要赶紧完工;那河埠头正等她们去淘米;那太阳光也正等着她们去晒草呢!多少事啊!脚步儿更加匆匆起来。我站在路边让着道,目送走了三个,又迎来了五个,故乡的姑娘们走远了,苍黄的稻田上面增加了几只鲜艳的蝴蝶。稻篷上面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脆松松的声音:“……懊煞哉!真当是顶了石臼做戏文……”???
“……伊屋里灶司菩萨。还是伊大……”???
风把声音吹远了,剩下面前一条寂寂的石板路。两旁的田畈把它挤得窄窄的,细细的一条,迤逦地牵引着人向镇上而去。???
这情这景,我觉得新颖,然而我熟悉,我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也许在梦里。……???
小路引我走过一个小村尾,一团绿雾似的小竹园,掩映着一排白灰墙乌板门。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来,抹着眼睛。裤脚吊到小腿上,散了半边的辫子,遮着她有一点点脏的半边红脸蛋,独自寂寞地走在竹园后面。我猜,在那紧闭着的黑板门中,总有一扇是她家的。???
啊!家,是了,是家。哦,故乡。没有我的家的故乡!从前,当我也像这女孩这么大的时候,你不曾好待我过。记得么,你让我走在那矻噔矻噔的石板路的深巷里,两边偌高的风火墙把我隔在外面,连想象的翅膀都无法飞越。那幼稚的想象,无非只是想到里面有一张眠床,有一碗热饭,有一点点不那么冷的暖意。这就是我心目中“家”的全体,这就是我所能有的、最美妙的想象。故乡,故乡,我在你身边做过多少次“家”的梦,多少次问过我唯一的亲人,说:“嗯奶,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窝’呢?……”???
没有我的“窝”的故乡啊!你未曾好好待我过,然而却在梦中无数次地使我萦回。我梦见故乡的天,故乡的地,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因为,你给我的就是这些,因为,我把这些就当做我的家。我的家啊,总是席卷了所有的荒漠,贫瘠,顶着一片黄苍苍的穹苍,四周围垂着灰蒙蒙的暮霭,当中缀着一弯淡淡的孤月,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多么冷啊!你冰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我走了,我不能总看着你那凄恻的面容。???
我也做过好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衔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干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黄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阿长与《山海经》在线朗读????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推荐阅读:阿长与《山海经》试题????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喜欢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之所谓“长毛”者,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那时还没有。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灸疮疤。????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相关作品:中国人都上了鲁迅一个当想起了鲁迅一段话鲁迅在知用中学的演讲????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很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三月十日??
《阿长与《山海经》》是鲁迅的一篇回忆性叙事散文。选自鲁迅的回忆性散文集《朝花夕拾》。文章用深情的语言,表达了对这位劳动妇女的真诚的惦念以及对年幼无知的时光的深切怀念。
青春??
[现代·席慕容]???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麽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後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著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故乡的野菜??
?周作人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养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清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做“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做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滴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我心匪石???
?李国文??
有朋自远方归来,赠我一袋他在南海某岛作客期间,晨昏散步时辛勤捡来的卵石。????
这些卵石,经过大海千万年的冲涤淘洗,跌打磨练,圆润了,光滑了,纯净了,也好像更完整了。握在手心里把玩的时候,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人,似乎也是这样,整个生命过程,就是一个不停磨砺,趋向沉稳成熟的过程。???
我把这些卵石——应该说是好不容易背来的珍贵礼物,从袋子里倒出来,大者如拳如首,小者如扣如豆,总数怕也有百十枚的样子。于是,按他的嘱咐,一一放置在清水容器之中。???
也许这些卵石的生命历程中,和大海厮伴得太久太久的缘故,一到水里,便有了灵魂似的活了。霎时间,眼前出现了一个晶莹剔透,斑斓异彩的世界,真是叫人惊讶叫绝。其实,都是普普通通的石头,不过,细细端详,每一块自有它的可爱之处。或洁白如玉,或色彩缤纷,或形状奇特,或纹理别致。而且,还可以嗅到一丝丝海洋的气息,我对我这位朋友说,谢谢你啦,老先生,给我带来了阔别的大海。???
他笑了,他很高兴,他说,他猜到我会喜欢。???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说罢,摇了摇头。???
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面有难色,不想讲,我也就不勉强老先生。???
这位朋友自从离休以后,便东南西北地跑起来,一忽儿海南,一忽儿漠北,洒脱得很,让我羡慕。公家组织的旅游活动,他是必参加的,若是公家不举办,他自费旅行,也是志在四方,要饱览山川风光的。九寨沟去过了,神农架去过了,大小三峡,峨眉黄山则是更不用说了。而我则十分惭愧,至今连泰山也没爬上去过。???
他当过兵,打过仗;也当过领导,还有点不算平凡的经历。???
因为后者的缘故,我采访过他,遂有了些交情。现在,这些光荣史对他来讲,已经是掀过去的一页了。我尊重他的不在其位,就不谋其政的明智,下来就下来了,当老百姓就当老百姓的恬淡,自己来安排自己,不劳神他人的无争。因此,像他这把年纪的人很多,同样是晚霞,是秋光,但他却是那样亮丽,那样高洁,而又怡然。???
这位老先生,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麻将,四不发牢骚,就爱拄一支拐杖,背一个行囊,穿一双旅游鞋,到处走走看看。不拿架子,不摆官谱,随遇而安,宠辱不惊,哪怕住小客栈也好,泡方便面也好,一到名山大川,便留连忘返。然后,捡几块他认为好看的石头,作为纪念背回北京。几年来,他乐此不疲,活得挺带劲,也挺硬朗。???
每次我去看他,或他来看我,清茶一盏,听他聊旅途趣闻。???
某站某段路断车阻,花得他口袋里分文皆无;某乡某村,还以为清官私访,围着他诉说情由;某城某镇,曾经作战过,建设过,旧地重游,分外亲切;某山某水,碰上当年战友,互叙契阔,以致忘了归期……无论说到哪里,总从书房里,阳台上,弄来一块或几块石头作为佐证,于是,感慨系之一番,开怀大笑一番。这样,他屋里便有了许多旅途中的大的小的珍贵收获,自然都是些石头。???
有一块大顽石,足有几十斤,亏他千里迢迢地背回家来。???
上面还刻了四个字,出自《诗经》的“我心匪石”,从这块石头和这题词看,老先生挺有性格的。???
然而他也并不敝帚自珍,这些收藏,只要你喜欢,拿走也无妨的,他很高兴大家与他同乐。有一次,还让我搬回那块“我心匪石”呢!那样珍爱的纪念品,我怎么好意思要呢????
一个自己快乐,也给别人带来快乐的老先生,不给别人添麻烦,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蛮好的吗?怎么有点怏怏不悦的神色呢?临走的时候,我忍不住还是问了他一句,好像您不太开心????
他曾经是大干部,自然不会轻易动声色的,也许跟我不算见外的缘故,停下脚来,先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还是说了,“他们这些个人啊……”我不知道老先生所说的这些个人是谁?他老伴?他儿女?他的老部下?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有求于他的人?听那意思,好像认为他这样游山逛水拣石头,还不如发挥一下剩余价值,为他们做些什么呢?甚至说到这种赤裸裸的地步,再贵重的石头,要多少,他们也会给老人家弄来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他说,他把这两句古诗,跟他们这些人讲了。可还是来烦,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听他说到这里,我也只好跟着老先生一块儿摇头了。???
我一点也没有责备那些人想利用老先生的意思,但是,何必一定要勉为其难呢?就像那盆清水里玉润珠圆的卵石一样,属于大海的,永远属于大海!这个道理也许能使我们明白,对于那些在人生历程中跑最后几圈的先行者,莫过于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那倒是一种最切实的关怀,和最体贴的爱了。
芸斋梦余??
孙犁??
关于花????
青年时的我,对花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心里只有衣食二字。童年的印象里没有花。十四岁上了中学,学校里有一座很小的校园,一个老园丁。校园紧靠图书馆,有点时间,我宁肯进图书馆,很少到校园。在上植物学课时,张老师(河南人)带领我们去看含羞草啊,无花果啊,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校园里有一棵昙花,视为希罕之物,每逢开花,即使已经下了晚自习,张老师还要把我们集合起来,排队去观赏,心里更认为他是多此一举,小题大作。???
毕业后,为衣食奔走,我很少想到花,即使逛花园,心里也是沉重的。后来,参加了抗日战争,大部分时间是在山里打游击。山里有很多花,村头,河边,山顶都有花。杏花,桃花,梨花,还有很多野花,我很少观赏。不但不观赏,行军时践踏它们,休息时把它们当坐垫,无情地、无意识地拔起身边的野花,连嗅一嗅的兴趣都没有,抛到远处去,然后爬起来赶路。???
我,青春时代,对花是无情的,可以说是辜负了所有遇到的花。???
写作时,我也没有用花形容过女人。这不只是因为有先哲的名言,也是因为那时的我,认为用花来形容什么,是小资产阶级意识的表现。???
及至现在,我老了,白发疏稀,感觉迟钝,我很喜爱花了。我花钱去买花,用磁的花盆去栽种。然而花不开,它们干黄、枯萎,甚至不活。而在十年动乱时,造反派看中我的花盆,把花全部端走了。我对花的感情最浓厚,最丰盛,投放的精力也最大。然而花对我很冷漠,它们几乎是背转脸去,毫无笑模样,再也不理我。???
这不能说是花对我无情,也不能怨它恨它,是它对我的理所当然的报复。????
关于果????
战争时期,我经常吃不饱。霜降以后我常到山沟里去,拣食残落的红枣、黑枣、梨子和核桃。树下没有了,我仰头望着树上,还有打不净的。稍低的用手去摘,再高的,用石块去投。常常望见在树的顶梢,有一个最大的、最红的、最引诱人的果子。这是主人的竿子也够不着,打不下来,才不得不留下来,恨恨地走去的。我向它瞄准,投了十下,不中。投了一百下,还是不中。我环绕着树身走着,望着,计划着。最后,我的脖颈僵了,筋疲力尽了,还是投不下来。我望着天空,面对四方,我希望刮起一股劲风,把它吹下来。但终于天气晴和,一丝风也没有。红果在天空摇曳着,讪笑着,诱惑着。???
天晚了,我只好回去,我的肚子更饿了,这叫做得不偿失,无效劳动。我一步一回头,望着那颗距离我越来越远的红色果子。???
夜里,我又梦见了它。第二天黎明,集合行军了,每人发了半个冷窝窝头。要爬上前面一座高山,我把窝窝头吃光了。还没爬到山顶,我饿得晕倒在山路上。忽然我的手被刺伤了,我醒来一看,是一棵酸枣树。我饥不择食,一把掳去,把果子、叶子,树枝和刺针,都塞到嘴里。???
年老了,不再愿吃酸味的水果,但酸枣救活了我,我感念酸枣。每逢见到了酸枣树,我总是向它表示敬意。????
关于河????
听说,我家乡的滹沱河,已经干涸很多年了,夏天也没有一点水。我在一部小说里,对它作过详细的描述,现在要拍摄这些场面,是没有办法了。听说家乡房屋街道的形式,也大变了。???
建筑是艺术的一种,它必然随着政治的变动,改变其形式。它的形式,是受经济基础决定的。???
关于河流,就很难说了。历史的发展,可以引起地理环境的变动吗?大概是肯定的。???
这条河,在我的童年,每年要发水,泛滥所及,冲倒庄稼,有时还冲倒房子。它带来黄沙,也带来肥土,第二年就可以吃到一季好麦。它给人们带来很多不便,夏天要花钱过惊险的摆渡,冬天要花钱过摇摇欲堕的草桥。走在桥上,仄仄闪闪的,吱吱呀呀的,下面是围着桥桩堆积起来的坚冰。???
童年,我在这里,看到了雁群,看到了鹭鸶。看到了对艚大船上的船夫船妇,看到了纤夫,看到了白帆。他们远来远去,东来西往,给这一带的农民,带来了新鲜奇异的生活感受,彼此共同的辛酸苦辣的生活感受。???
对于这条河流,祖祖辈辈,我没有听见人们议论过它的功过。是喜欢它,还是厌恶它,是有它好,还是没有它好。人们只是觉得,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大自然总是对人们既有利又有害,既有恩也有怨,无可奈何。???
河,现在干涸了,将永远不存在了。???
年12月19日
春雨??
?梁遇春??
整天的春雨,接着是整天的春阴,这真是世上最愉快的事情了。我向来厌恶晴朗的日子,尤其是娇阳的春天;在这个悲惨的地球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欣欢的气象,简直像无聊赖的主人宴饮生客时拿出来的那副古怪笑脸,完全显出宇宙里的白痴成分。在所谓大好的春光之下,人们都到公园大街或者名胜地方去招摇过市,像猩猩那样嘻嘻笑着,真是得意忘形,弄到变成为四不像了。可是阴霾四布或者急雨滂沦的时候,就是最沾沾自喜的财主也会感到苦闷,因此也略带了一些人的气味,不像好天气时候那样望着阳光,盛气凌人地大踏步走着,颇有上帝在上,我得其所的意思。至于懂得人世哀怨的人们,黯淡的日子可说是他们惟一光荣的时光。苍穹替他们流泪,乌云替他们皱眉,他们觉到四围都是同情的空气仿佛一个堕落的女子躺在母亲怀中,看见慈母一滴滴的热泪溅到自己的泪痕,真是润遍了枯萎的心田。斗室中默坐着,忆念十载相违的密友,已经走去的情人,想起生平种种的坎坷,一身经历的苦楚,倾听窗外檐前凄清的滴沥,仰观波涛浪涌,似无止期的雨云,这时一切的荆棘都化做洁净的白莲花了,好比中古时代那班圣者被残杀后所显的神迹。“最难风雨故人来”,阴森森的天气使我们更感到人世温情的可爱,替从苦雨凄风中来的朋友倒上一杯热茶时候,我们很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子的心境。“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人类真是只有从悲哀里滚出来才能得到解脱,千锤百炼,腰间才有这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很可以象征我们子立人间,尝尽辛酸,远望来日大难的气概,真好像思乡的客子拍着阑干,看到郭外的牛羊,想起故里的田园,怀念着宿草新坟里当年的竹马之交,泪眼里仿佛模糊辨出龙钟的父老瞒珊走着,或者只瞧见几根靠在破壁上的拐杖的影子。所谓生活术恐怕就在于怎么样当这么一个临风的征人罢。无论是风雨横来,无论是澄江一练,始终好像惦记着一个花一般的家乡,那可说就是生平理想的结晶,蕴在心头的诗情,也就是明哲保身的最后壁垒了;可是同时还能够认清眼底的江山,把住自己的步骤,不管这个异地的人们是多么残酷,不管这个他乡的水土是多么不惯,却能够清瘦地站着戛戛然好似狂风中的老树。能够忍受,却没有麻木,能够多情,却不流于感伤,仿佛楼前的春雨,悄悄下着,遮住耀目的阳光,却滋润了百草同千花。檐前的燕子躲在巢中,对着如丝如梦的细雨呢喃,真有点像也向我道出此中的消息。????
可是春雨有时也凶猛得可以,风驰电掣,从高山倾泻下来也似的,万紫千红,都付诸流水,看起来好像是煞风景的,也许是那有怀抱罢。生平性急,一二知交常常焦急万分地苦口劝我,可是暗室扪心,自信绝不是追逐事功的人,不过对于纷纷扰扰的劳生却常感到厌倦,所谓性急无非是疲累的反响罢。有时我却极有耐心,好像废殿上的玻璃瓦,一任他风吹雨打,霜蚀日晒,总是那样子痴痴地望着空旷的青天。我又好像能够在没字碑面前坐下,慢慢地去冥想这块石板的深意,简直是个蒲团已碎,呆然趺坐着的老僧,想赶快将世事了结,可以抽身到紫竹林中去逍遥,跟把世事撇在一边,大隐隐于市,就站在热闹场中来仰观天上的白云,这两种心境原来是不相矛盾的。我虽然还没有,而且绝不会跳出入海的波澜,但是拳拳之意自己也略知一二,大概摆动于焦燥与倦怠之间,总以无可奈何天为中心罢。所以我虽然爱11葺葺的细雨,我也爱大刀阔斧的急雨,纷至沓来,洗去阳光,同时也洗去云雾,使我们想起也许此后永无风恬日美的光阴了,也许老是一阵一阵的暴雨,将人世哀乐的踪迹都漂到大海里去,白浪一翻,什么渣滓也看不出了。焦燥同倦怠的心境在此都得到涅磐的妙悟,整个世界就像客走后,撇下筵席洗得顶干净,排在厨房架子上的杯盘当个主妇的创造主看着大概也会微笑罢,觉得一天的工作总算告终了。最少我常常臆想这个还了本来面目的大地。????
可是最妙的境界恐怕是尺犊里面那句烂调,所谓“春雨缠绵”罢。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霉雨,好像再也不会晴了,可是时时刻刻都有晴朗的可能。有时天上现出一大片的澄蓝,雨脚也慢慢收束了,忽然间又重新点滴凄清起来,那种捉摸不到,万分别扭的神情真可以做这个哑谜一般的人生的象征。记得十几年前每当连朝春雨的时候,常常剪纸作和尚形状,把他倒贴在水缸旁边,意思是叫老天不要再下雨了,虽然看到院子里雨脚下一粒一粒新生的水泡我总觉到无限的欣欢,尤其当急急走过檐前,脖子上溅几滴雨水的时候。可是那时我对于春雨的情趣是不知不觉之间领略到的,并没有凝神去寻找,等到知道怎么样去欣赏恬适的雨声时候,我却老在干燥的此地做客,单是夏天回去,看看无聊的骤雨,过一过雨瘾罢了。因此“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快乐当面错过,从我指尖上滑走了,盛年时候好梦无多,到现在彩云已散,一片白茫茫,生活不着边际,如堕五里雾中,对于春雨的怅惘只好算做内中的一小节罢,可是仿佛这一点很可以代表我整个的悲哀情绪。但是我始终喜欢冥想春雨,也许因为我对于自己的愁绪很有顾惜爱抚的意思;我常常把陶诗改过来,向自己说道:“衣沾不足惜,但愿恨无违。”我会爱凝恨也似的缠绵春雨,大概也因为自己有这种的境罢。
我的母亲??
老舍??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当巡察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作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以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入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那时候定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中,致未冻死。???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力抚养了。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片,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作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活久已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她们作事,我老在后面跟着。她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的给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承继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廿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的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提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学之后,三姐结了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话,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的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楞住了。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我廿三岁,母亲要我结了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时代使我成为逆子。廿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象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1]???
创作背景???
老舍自幼丧父,由母亲独自带大,和母亲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老舍的母亲于年夏季病逝于北平(今北京)。当时老舍孤身一人在中国抗战大后方从事抗战文艺创作和组织工作。最初他的家人没敢把母亲病亡的消息立即告诉他,害怕加重他的孤独痛苦,于年12月26日才在家信里透露噩耗。本文便是老舍为纪念母亲而写。
我的母亲??
?贾平凹??
人活着的时候,只是事情多,不计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算一算,再有二十天,我妈就三周年了。????
三年里,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觉得我妈没有死,而且还觉得我妈自己也不以为她就死了。常说人死如睡,可睡的人是知道要睡去,睡在了床上,却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呀。我妈跟我在西安生活了十四年,大病后医生认定她的各个器官已在衰竭,我才送她回棣花老家维持治疗。每日在老家挂上液体了,她也清楚每一瓶液体完了,儿女们会换上另一瓶液体的,所以便放心地闭了眼躺着。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她闭着的眼再没有睁开,但她肯定还是认为她在挂液体了,没有意识到从此再不醒来,因为她躺下时还让我妹把给她擦脸的毛巾洗一洗,梳子放在了枕边,系在裤带上的钥匙没有解,也没有交待任何后事啊。????
三年以前我每打喷嚏,总要说一句:这是谁想我呀?我妈爱说笑,就接茬说:谁想哩,妈想哩!这三年里,我的喷嚏尤其多,往往错过吃饭时间,熬夜太久,就要打喷嚏,喷嚏一打,便想到我妈了,认定是我妈还在牵挂我哩。我妈在牵挂着我,她并不以为她已经死了,我更是觉得我妈还在,尤其我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家里,这种感觉就十分强烈。我常在写作时,突然能听到我妈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听到叫声我便习惯地朝右边扭过头去。从前我妈坐在右边那个房间的床头上,我一伏案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然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现在,每听到我妈叫我,我就放下笔走进那个房间,心想我妈从棣花来西安了?当然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却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语我妈是来了又出门去街上给我买我爱吃的.青辣子和萝卜了,或许,她在逗我,故意藏到挂在墙上的她那张照片里,我便给照片前的香炉里上香,要说上一句:我不累整整三年了,我给别人写过了十多篇文章,却始终没给我妈写过一个字,因为所有的母亲,儿女们都认为是伟大又善良,我不愿意重复这些词语。我妈是一位普通的妇女,缠过脚,没有文化,户籍还在乡下,但我妈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再不为她的病而提心吊胆了,可我出远门,再没有人啰啰嗦嗦地叮咛着这样叮咛着那样,我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也不知道该送给谁去。????
在西安的家里,我妈住过的那个房间,我没有动一件家具,一切摆设还原模原样,而我再没有看见过我妈的身影,我一次又一次难受着又给自己说,我妈没有死,她是住回乡下老家了。今年的夏天太湿太热,每晚被湿热醒来,恍惚里还想着该给我妈的房间换个新空调了,待清醒过来,又宽慰着我妈在乡下的新住处里,应该是清凉的吧。????
三周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乡下的风俗是要办一场仪式的,我准备着香烛花果,回一趟棣花了。但一回棣花,就要去坟上,现实告诉着我妈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阴阳两隔,母子再也难以相见,顿时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
快阁的紫藤花?
?徐蔚南??
细雨,百无聊赖之时,偶然从《花间集》里翻出了一朵小小枯槁的紫藤花,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啊,紫藤花!你真令人怜爱呢。岂仅怜爱你,我还怀念着你底姊妹们――一架白色的紫藤,一架青莲色的紫藤――在那个园中静悄悄地消受了一宵冷雨,不知今朝还能安然无恙否????
啊,紫藤花!你常住在这诗集里吧;你是我前周畅游快阁的一个纪念。???
快阁是陆放翁饮酒赋诗的故居,离城西南三里,正是鉴湖绝胜之处;去岁初秋,我曾经去过了,寒中又重游一次,前周复去是第三次了。但前两次都没有给我多大印象,这次去后,情景不同了,快阁底景物时时在眼前显现――尤其使人难忘的,便是那园中的两架紫藤。???
快阁临湖而建,推窗外望:远处是一带青山,近处是隔湖的田亩。田亩间分成红绿黄三色:红的是紫云英,绿的是豌豆叶,黄的是油菜花。一片一片互相间着,美丽得远胜人间锦绣。东向,丛林中,隐约间露出一个塔尖,尤有诗意,桨声渔歌又不时从湖面飞来,这样的景色,晴天固然好,雨天也必神妙,诗人居此,安得不颓放呢?放翁自己说:???
“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是的,确然天叫他称放翁的。???
阁旁有花园二,一在前,一在后。前面的一个又以墙壁分成为二,前半叠假山,后半凿小池。池中植荷花;如在夏日,红莲白莲盖满一池,自当另有一番风味。池前有春花秋月楼,楼下有匾额曰“飞跃处”,此是指池鱼言。其实,池中只有很小很小的小鱼,要它跃也跃不起来,如何会飞跃呢????
园中的映山红和踯躅都很鲜妍,但远不及山中野生的自然。???
自池旁折向北,便是那后花园了。???
我们一踏进后花园,使一架紫藤呈在我们眼前。这架紫藤正在开花最盛的时候,一球一球重叠盖在架上的,俯垂在架旁的尽是花朵。花心是黄的,花瓣是洁白的,而且看上去似乎很肥厚的。更有无数的野蜂在花朵上下左右嗡嗡地叫着――乱哄哄地飞着。它们是在采蜜吗?它们是在舞蹈吗?它们是在和花朵游戏吗?……???
我在架下仰望这一堆花,一群蜂,我便想像这无数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无垢的女孩子,伊们赤裸裸地在一块儿拥着,抱着,偎着,卧着,吻着,戏着;那无数的野蜂便是一大群底男孩,他们正在唱歌给伊们听,正在奏乐给伊们听。渠们是结恋了。渠们是在痛快地享乐那阳春。渠们是在创造只有青春,只有恋爱的乐土。???
这种想像决不是仅我一人所有,无论谁看了这无数的花和蜂都将生出一种神秘的想像来。同我一块儿去的方君看见了也拍手叫起来,他向那低垂的一球花朵热烈地亲了个嘴,说道:“鲜美呀!呀,鲜美!”他又说:“我很想把花朵摘下两枝来挂在耳上呢。”???
离开这架白紫藤十几步,有一围短短的冬青。绕过冬青,穿过一畦豌豆,又是一架紫藤。不过这一架是青莲色的,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是就我个人说,却更爱这青莲色的,因为淡薄的青莲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种平和,一种柔婉,并且使我有如饮了美酒,有如进了梦境。???
很奇异,在这架花上,野蜂竟一只也没有。落下来的花瓣在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原来这架花朵底青春已逝了,无怪野蜂散尽了。???
我们在架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观看那正在一朵一朵飘下的花儿。花也知道求人爱怜似的,轻轻地落了一朵在我膝上,我俯下看时,颈项里感得飕飕地一冷,原来又是一朵。它接连着落下来,落在我们底眉上,落在我们底脚上,落在我们底肩上。我们在这又轻又软又香的花雨里几乎睡去了。???
猝然“骨碌碌”一声怪响,我们如梦初醒,四目相向,颇形惊诧。即刻又是“骨碌碌”地响了。???
方君说:“这是啄木鸟。”???
临去时,我总舍不得这架青莲色的紫藤,便在地上拾了一朵夹在《花间集》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每取出这朵花来默视一会儿。
爱晚亭?
?谢冰莹???
萧索的微风,吹动沙沙的树叶,潺潺的溪水,和着婉转的鸟声。这是一曲多么美的自然音乐呵!???
枝头的鸣蝉,大概有点疲倦了?不然,何以它们的声音这样断续而凄楚呢?????
?溪水总是这样穿过沙石,流过小草轻软地响着,它大概是日夜不停的吧????
翩翩的蝶儿已停止了它们底工作躺在丛丛的草间去了。惟有无数的蚊儿还在绕着树枝一去一来地乱飞。???
浅蓝的云里映出从东方刚射出来的半边新月,她好似在凝视着我,睁着眼睛紧紧地盯望着我──望着在这溪水之前,绿树之下,爱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态。???
我乘着风起时大声呼啸,有时也蓬头乱发地跳跃着。哦哦,多么有趣哟!当我左手提着绸裙,右臂举起轻舞时,那一副天真娇戆而又惹人笑的狂态完全照在清澄的水里。于是我对着溪水中舞着的影儿笑了,她也笑了!我笑得更厉害,她也越笑得起劲。于是我又望着她哭,她也皱着眉张开口向我哭。我真的流起泪来了,然而她也掉了泪。她的泪和我的泪竟一样多,一样地快慢掉在水里。???
有时我跟着虾蟆跳,它跳入草里,我也跳入草里,它跳在石上蹲着,我也蹲在石的上面,可是它洞然一声跳进溪水里,我只得怅惘地痴望着它。???
更有时鸟唱歌,我也唱歌;但是我的嗓子干了,声音嘶了。它还在很得意很快活似的唱着。???
最后,我这样用了左手撑持着全身,两眼斜视着衬在蔚蓝的云里的那几片白絮似的柔云,和向我微笑的淡月。???
我望久了,眼帘中像有无限的针刺着一般,我倦极了,倒在绿茸茸的嫩草上悠悠地睡了。和煦的春风,婉转的鸟声,一阵阵地,一声声地竟送我入了沉睡之乡。???
梦中看见了两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腊刚亡的两个表弟妹。祖母很和蔼地在微笑着抱住我亲吻,弟妹则牵着我的衣要求我讲《红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在觉伤心,叹了一声深长的冷气。???
清醒了,清醒了,完全清醒了;打开眼睛,满眼春色,于是我又忘掉了刚才的梦。???
然而当我斜倚石栏,倾听枫声,睨视流水,回忆过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时,不觉又是“清泪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风吹干了泪痕,散发罩住着面庞的时候,我又拾起头来望着行云和流水,青山和飞鸟微微地苦笑了一声。???
唉!???
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新生命,我愿以我这烦闷而急躁的心灵,变成和月姊那样恬淡,那样幽闲,我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泪珠,都付之流水!???
我愿将满腔的忧愤,诉之于春风!???
我愿将凄切的悲歌,给与林间鸣鸟!???
我愿以绵绵的情丝,挂之于树梢!???
我愿以热烈的一颗赤心,浮之于太空!???
我愿我所有的一切,都化归乌有,化归乌有呵!???
淡淡的阳光,穿过丛密的树林,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鸦掠过我的头顶,呜呀呜呀地叫了几声;蝉声也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似乎也宏大了,林间的晚风也开始了它们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些凉意了,站起来整理了衣裙,低头望望我坐着的青草,已被我蹂躏得烘热而稀软了。???
“春风吹来,露珠润了之后,它该能恢复原状吧?”我很悲伤地叹息着说。???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来,一个正在锄土的农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转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直到我拐弯之后,他才收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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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联赏???
无限夕阳千树叶;四围空翠一亭山。???
????爱晚亭???
——秦瀛题岳麓山爱晚亭???
夕阳虽好近黄昏,白日依山,莫若晨曦出海;???
秋气从来多肃煞,丹枫如画,何如红芍飘香。???
——岳麓山爱晚亭???
爱日喜雨,蒸润着锦绣河山。汇八百里洞庭,耸七二峰衡岳,归楼听叶、古寺飞钟、林下停车、亭前放鹤;雪汉魏最初胜迹,览湖湘首著名城,大可搜芷搴兰,岂惟赏心憩足?岁月莫蹉跎,直兹风和景淑、且登临看东流帆转、南浦雁回、北麓斗横、西峦光霁;???
晚烟朝霞,烘笼过繁华厦宇。溯三千年历史,数廿四代英豪,泄恨鞭尸、离骚忧国、遗书匡世、评论兴邦;乃周秦以还贤哲,皆吴楚群知硕彦,当骄地灵人杰,应惜寸时分阴。平生须砥砺,到此游目骋怀,安能负这春圃桃红、夏池莲脂、冬阁梅素、秋岭枫丹。???
——岳麓山爱晚亭???
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
峡云深翠点,一双驯鹿待笼来。???
——程颂万题岳麓山爱晚亭???
忽讶艳红输,五百夭桃新种得;???
好将丛翠点,一双驯鹿待笼来。???
——罗典题岳麓山爱晚亭???
晚景自堪嗟,落日余晖,平添枫叶三分艳;???
春光无限好,生花妙笔,难写江天一色秋。???
——岳麓山爱晚亭亭在长沙麓山青枫峡口,周围古木参天,浓荫敝日,秋来万枫叠障,层林尽染。是取唐·杜牧《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诗意筑此亭。生花妙笔,比喻高超的文笔。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瞻逸,名闻天下。”江天一色,唐·王勃《滕王阁序》:“秋水共长天一色。”句首点“晚”字,谓晚景自可嗟叹,此固常情;但马上一转,谓落日余晖,却更能增加枫叶的艳丽。此句化用刘禹锡“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句意而衬以枫叶,显得更加有力,更为出色,亦更使人鼓舞。再回头说“春光无限好”,此亦常情,无可辩驳。但亦马上一转,认为虽是生花妙笔,能写春景,却难写江天一色的秋景。则春光虽好,难敌秋光。亟写秋景可爱,为此联特色。联语在轻松描写中,将景、情、理互为渗透,给人以鼓舞力量。??
爱晚亭????
位于湖南长沙岳麓山半山腰上,建于清代乾隆年间。原名红叶亭,又名爱枫亭,位于岳麓山下清风峡中,亭坐西向东,三面环山,古枫参天。爱晚亭始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年),由岳麓书院山长罗典倡建。后据湖广总督毕沅之意,取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意,将亭改名为爱晚亭。原为木结构,同治初(年-年)改为砖砌。该亭古朴典雅,平面正方形,边长6.23米,通高12米。内金柱圆木丹漆,外檐柱四根,由整条方形花岗石加工而成。亭顶重檐四披,攒尖宝顶,四翼角边远伸高翘,覆以绿色琉璃筒瓦。正面额朱色鎏金“爱晚亭”匾,系年毛泽东应湖南大学校长李达之约而题。
昆明的雨?
?汪曾祺??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的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枞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他跳下去把鸡枞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枞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风筝之歌????
刘墉??
每一次看到孩子放风筝,就使我想起大学刚毕业,在成功高中教书的日子。放学之后,????我沿着林森南路,穿过交通频繁的忠孝东路,再向北行,走过火车道上的高架桥,回我位于????长安东路的家。????
或许因为当时还没有铁路电气化,华山车站前的空地又大,每次行过高架桥,总看到许????
多孩子站在上面放风筝,有时候火车正轰轰地驶过,孩子反而大胆地开始松线,让小小的纸????鸯,乘着那一阵火车带来的风,倏地飞上天际。????
连我,也常跟着一块儿叫好,日久了,与孩子都熟念起来。????
那些孩子,多半都住在铁道边的违章建筑里,贫寒的环境,使他们买不起风筝,只好自????己糊,有些孩子手艺好,风筝一脱手,就能直上云霄;手艺差的,则任他牵着线,沿铁道边????的小路跑上百公尺,风筝还是又扭又转地;最后栽下来。????
跟他们相处近一年的日子里,最令我难忘的,倒不是放风筝这件事,而是孩子们天真的????对话。记得某日傍晚,虽然天色已经沉下来,有个孩子仍然兀自站在桥头,舍不得收线,因????为他的心已经随着风筝飞上了天际,他放出了有生以来,最远的一只风筝,我则是唯一陪着????他的人,分享他的骄傲。????
突然从巷子里闪出一个人影,尖着嗓子喊:????
“这么晚了,野到哪里去了?还不回家,小心挨揍!”????
孩子一下慌了,手忙脚乱地收线,却愈是心慌,手愈不听使唤,几次把线绞成一团,又????几次让已收好的线溜了出去。孩子急了,虽然在阴暗的暮色中,仍然可以看到他急得泛红的????双颊,他气急败坏喃喃地说:????
“回家!回家!当然可以回家,可是我要回家,它(凤筝)不要回家,我怎么回得了????家?是它野!不是我野,口家打它!”????
孩子天真的话语,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人生境界。以后的日子,我先把这个故事????写成了诗,又引申为哲理,放在“萤窗小语”之中,而一直到今天,每次在异国的郊野,看????到孩子们放风筝,更总是把我带回那一刻:“我要回家,它不要回家,我怎么回得了家?”????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只有两样玩具,一直不曾褪色。一个是我收藏成堆的香烟罐,一个????是我的老鹰风筝。????
香烟罐并不能算是我最喜爱的,之所以能记忆这么清楚,大概是因为搬家时全忘在旧房????子里,由于心疼、吵闹而变得深刻。老鹰风筝则是我真正喜爱的东西,因为它是父亲买的,????再加以组合,帮我放上天去,且将线的一头交入我的手中。????
那是一个午后,想必正逢假日,父亲带我到家附近的龙安国小玩,才走出巷口,就看到????天上有一只老鹰在盘旋,可以很清楚地认出头和身体,还有那抖动的翅膀。????
“老鹰!老鹰!”5岁的我,大声叫着。????
父亲抬头看了一阵,说:“大概不是真的,是个风筝!”????
那时候似乎放风筝的人不多,最少这是我所听到的一个新名词——风筝。????
我们走入龙安国小,果然操场中央,正有位老先生在放风筝,几个孩子指手画脚地围在????四周。????
许多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也忘了那位老先生是不是专卖风筝的,只晓得那风筝后来到了????父亲手中。????
对于凤筝的印象却是极深刻的,那是以细竹条编成骨架,再缝上灰色的绸子制成;绸子????上还画着眼睛和羽毛的图纹。但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能给人那么逼真的感觉,它妙在不但????有老鹰长长的身体,而且还有个弯弯的弧度,看来就像是立体的身躯,头上更带着尖尖的????啄,加上圆睁的双目,真是威风凛凛;至于翅膀,一半有着竹架的支撑,一半则任那轻绸虚????挂着,放上天去,风一振,翅膀就扑扑抖动,活像是展翅翱翔的座隼。尤其神妙的是,那双????翅膀居然可以装卸,不用时将翅膀抽下,只占小小的空间;要玩时,则只需将翅膀近身一侧????的两支长竹片,插入身体上的插座中,就顿时成为了足有三尺宽的风筝。????
往后好长一段日子,每当父亲有空,又天气晴和,我们都是伴着风筝度过的。父亲先将????风筝装好,放上天空,再把线圈交到我手上。????
“小心拿着,这风筝老鹰一飞上天,就成真的了!真老鹰力量可大极了!抓不紧,它就????会飞不见的。”????
听了这话,我的小手是抓得更紧了,只觉得长线的那一头,有着不断的震动传过来,那????是一种挣扎!它想飞跑。因为凤筝老鹰的家是在天上,所以一上天,它就活了!只是为什么????一落地,它的翅膀又跟身体分开,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抽屉里呢?????
第一个自己做的凤筝,根本没能上得了天,才起飞,就栽到地上,岂像我那坏了的老鹰????风筝,只要一只手,迎着风,轻轻地松线,自己就能展翅而去。????
但我还是捡回了那只不会飞的风筝,重新绑,重新糊纸,又重新在苍茫的暮色里,冲出????门去,加入那群犹未散去的小朋友中,请一个孩子抓住风筝的下端,在高喊松手时,抓着线????圈猛跑。????
只是依然掉了下来。????
渐渐地,我做的风筝有了进步,虽然还飞不高,且猛打转,但总是飞了起来。????
我把风筝拆开,将小竹条削得更平均,又拿另一支竹子撑着,量度出重心,画上记号,????
再把垂的那根绑上去,且斜着加上两支小竹片。由于左右力量非常平均,相信绝不会再打转????了。????
只是放上天,它虽不转,却仍左右摇摆个不停,我又丢了脸,直到有一天,为它装上了????好几条长长的尾巴,那风筝才真正平稳地飞起来。????
“原以为不装尾巴可以飞得轻快些,岂知道反而不稳了!难道那看来像是累赘的东西,????反倒有这许多用处?
喝茶?
?鲁迅??
某公司又在廉价了,去买了二两好茶叶,每两洋二角。开首泡了一壶,怕它冷得快,用棉袄包起来,却不料郑重其事的来喝的时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着的粗茶差不多,颜色也很重浊。???
我知道这是自己错误了,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但这是须在静坐无为的时候的,当我正写着《吃教》的中途,拉来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觉的滑过去,像喝着粗茶一样了。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由这一极琐屑的经验,我想,假使是一个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罢。所谓“秋思”,其实也是这样的,骚人墨客,会觉得什么“悲哉秋之为气也”,风雨阴晴,都给他一种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种“清福”,但在老农,却只知道每年的此际,就要割稻而已。???
于是有人以为这种细腻锐敏的感觉,当然不属于粗人,这是上等人的牌号。然而我恐怕也正是这牌号就要倒闭的先声。我们有痛觉,一方面是使我们受苦的,而一方面也使我们能够自卫。假如没有,则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将茫无知觉,直到血尽倒地,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倒地。但这痛觉如果细腻锐敏起来呢,则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觉得,连衣服上的接缝,线结,布毛都要觉得,倘不穿“无缝天衣”,他便要终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装锐敏的,自然不在此例。[3]???
感觉的细腻和锐敏,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不久就要收梢。我们试将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
天才梦?
?张爱玲??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慕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划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个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张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像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辉煌,壮丽),“melancholy”(忧郁),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违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雨街小景 ?
?柯灵???
??雨,悒郁而又固执地倾泻着。那淙淙的细语正编织着一种幻境,使人想起辽阔的江村,小楼一角,雨声正酣,从窗外望去,朦朦胧胧,有如张着纱幕,远山巅水墨画似地逐渐融化,终于跟雨云融合作一处。我又记起故乡的乌篷船,夜雨淅淅地敲着竹篷,船头水声汩汩。——可是一睁眼我却看见了灰色的壁,灰色的窗,连梦的翅膀也无从回翔的斗室。我独自阑珊地笑了。????
谁家的无线电,正在寂寞中起劲地唱着。——像是揶揄,或者说讽刺。????
虽然下着雨,气压低得像帘幕低垂。黄梅季特有的感觉,仿佛一个触着珠网的飞虫,身心都紧贴在那粘性的丝缕上。推开半闭的窗,雨丝就悄悄地飞进来,扑到脸上,送来一点并不愉快的凉意。????
蚁群排着不很整齐的阵列,在窗下墙上斜斜地画了一条黑线,从容地爬行着,玲珑的触角频频摇动,探索着前面的路。这可怜的远征的队伍,是为了一星半粒的食粮,或是地下的巢穴也为淫雨所浸没了?刚爬到窗棂上,却被一片小小的积水所阻,徬徨一阵,行列便折向下面,成了一个犄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雨脚忽然收了。厚重的云堆慢慢移动,漏出一角石青的天,有一片炙人的阳光洒下。是羞于照临这个不洁的都市吗?有如一个娇怯的姑娘,刚探出头就又下了窗帘。于是留下了阴暗——仿佛比先前更浓的阴暗。且多了一种湿腻的懊热,使人烦躁。????
雨又急骤地落下,忽然又停了。????
傍晚倚窗。新晴的天,西边红得出奇,仿佛要补足过去的灰暗。我记起乡间老农的传说:这是“大水红”,预告着水灾的。我乃不禁有陆沉之忧了。????
满地积水,将一条街化装成一道河,只是中间浮着狭窄的河床。这虽是江南,而我们所缺少的正是一滴足以润泽灵魂的甘泉,有如置身戈壁。眼前的一片汪洋,许多孩子所喜爱,他们跣着双脚,撩起裤管,正涉着水往来嬉谑。????
公共汽车如大鲸鱼,泅过时卷起一带白浪,纷飞着珠沫,且有清澈可听的激响的水声,孩子们的哄笑送它逐渐远去。黄包车渡船似地来往,载渡着一些为衣冠所束缚而不愿意裸出脚来的人们;而一边却另有一群苦力,身体倾斜,用他们酱色的臂膀,在推动着一辆为积潴所困的雪亮的病车,这意外的出卖劳力的机会!????
一个赤膊者伫立在行人道边,用风景欣赏家们的姿态静静地看着这奇异的水景,看了一阵,就解下颈上乌黑的白毛巾,蹲在水里洗起脸来。另一个少年却用双手掬起水来喝着。人世间的一切,对他们仿佛都是恩惠。????
一种不经见的情境逗引着我的兴味,而早上从新闻上得到的印象却织接成连续的画面,从水里浮起,清清楚楚的显印在我的眼前了。——那是一个关于雨的故事,或者说是悲剧。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战争夺去了亲人,留着他孤单的一个,开始流浪生活。他辗转飘泊到这五百万人口的城市,做着糖果贩卖者。可是生活程度跟着季候的热度飞升,几天的淫雨又困阻着谋生的路,仅有的本钱经不住几天坐吃,空空的双手,空空的肚子,生计幻成一个巨大的恐怖的黑影。在崎岖多歧的人生路上,他选取了最难走然而最近便的一条,一脚越过了生的王国,跨进了死的门阈。????
年轻的灵魂淹没在一片水里。——生命的怯弱呢,雨的残酷呢?……????
夜间,有撩人的月色。云鳞在蓝空上堆出疏落有致的图案。????
积水似乎浅一点了,人行道上已经可以行人,只偶有汽车从水中驰过,还受着浪花的侵蚀。????
从未有过的宁静。风无声地吹起一街涟漪,迎着月光闪耀着银色,远处的微波摆动街灯的倒影。是这样奇异的、幻觉的水国风景,缺少的只是几只画舫,一串歌声了。????
转过街角,我解放了几天来拘羁的脚步。????
很少行路人,除了我当前的两个:一个挟着蓝花布的破棉被,一个拿了席子跟扫帚。是找寻什么的?他们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四处察看,沉默如同一块顽石镇在他们身上。到一处比较干燥的地方,他们停步了,一个用扫帚轻轻扫了几下,就在地上摊开了卷着的席子;另一个也就铺上棉被。????
“今晚还露宿吗?”我不禁吐露了我的疑问。????
“唔,在屋子里就得饲臭虫。”拿扫帚的咒诅似地说。????
我看了他一眼,是胡桃似的多皱而贫血的脸。天上的云在厚起来,月亮一时隐没在云里了。我低低地说了一句,似乎自语,哀怜的,却又仿佛有点恶意似的,“天恐怕要下雨。”????
他自始至终连正视也没有给我一下。“下了雨再进屋里去吧。”咕噜着算是回答,身体却已经在潮湿的地上倒了下去。????
“要生病的。”可是我没有勇气再开口了。病对于他们算什么呢?????
我这才看见,不远处早有一个露宿者在做着好梦。连席子也没有,垫着的是几张报纸,已经完全湿透了,入梦的该是一身稀有的清凉吧?再走过几步,一家商店的门前又躺着四五个,蜷缩着挤作一堆。——上面有遮阳,底下是石阶,那的确是燥爽的高原地带,不会有水灾的。什么幸运使他们占了这样的好风水!????
多么残酷的生活的战争呵,可是人们面对着战争。他们就是这样地活着,而且还要生存下去……????
夜半,梦醒时又听到了奔腾的雨声。????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一日
秋天秋天?
张晓风??
满山的牵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冲击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势。???
阳光是耀眼的白,像锡,像许多发光的金属。是哪个聪明的古人想起来以木象春而以金象秋的?我们喜欢木的青绿,但我们怎能不钦仰金属的灿白。???
对了,就是这灿白,闭着眼睛也能感到的。在云里,在芦苇上,在满山的的翠竹上,在满谷的长风里,这样乱扑扑地压了下来。???
在我们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长,秋色就不免出场得晚些。但秋永远不会被混淆的--这坚硬明朗的金属季。让我们从微凉的松风中去认取,让我们从新刈的草香中去认取。???
已经是生命中第二十五个秋天了,却依然这样容易激动。正如一个诗人说的。???
"依然迷信着美。"???
是的,到第五十个秋天来的时候,对于美,我怕是还要这样执迷的。???
那时候,在南京,刚刚开始记得一些零碎的事,画面里常常出现一片美丽的郊野,我悄悄地从大人身边走开,独自坐在草地上,梧桐叶子开始簌簌地落着,簌簌地落着,把许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进我的心里来了。我忽然迷乱起来,小小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我就那样迷乱地捡起一片落叶。叶子是黄褐色的,弯曲的,像一只载着梦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长着两粒美丽的梧桐子。每起一阵风我就在落叶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必有一两颗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发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听到遥远的西风,以及风里簌簌的落叶。我仍能看见那些载着梦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种子的希望里。???
又记得小阳台上黄昏,视线的尽处是一列古老的城墙。在暮色和秋色的双重苍凉里,往往不知什么人加上一阵笛音的苍凉。我喜欢这种凄清的美,莫名所以地喜欢。小舅舅曾带着一直走到城墙的旁边,那些斑驳的石头,蔓生的乱草,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长大了读辛稼轩的词,对于那种沉郁悲凉的意境总觉得那样熟悉,其实我何尝熟悉什么词呢?我所熟悉的只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罢了。???
后来,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树。走在街上,两旁总夹着橘柚的芬芳。学校前面就是一座山,我总觉得那就是地理课本上的十万大山。秋天的时候,山容澄清而微黄,蓝天显得更高了。???
"媛媛,"我怀着十分的敬畏问我的同伴。"你说教我们美术的龚老师能不能画下这个山?"???
"能,他能。"???
"当然能,当然,"她热切在喊着,"可惜他最近打篮球把手摔坏了,要不然,全柳州、全世界他都能画呢。"???
沉默了好一会。???
"是真的吗?"???
"真的,当然真的。"???
我望着她,然后又望着那座山,那神圣的、美丽的、深沉的秋山。???
"不,不可能。"我忽然肯定地说,"他不会画,一定不会。"???
那天的辩论会后来怎样结束,我已不记得了。而那个叫媛媛的女孩和我已经阔别了十几年。如果我能重见到,我仍会那样坚持的。???
没有人会画那样的山,没有人能。???
媛媛,你呢?你现在承认了吗?前年我碰到一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就急急地问她,她却笑着说已经记不得住过柳州没有了。那么,她不会是你了。没有人能忘记柳州的,没有人能忘记那苍郁的、沉雄的、微带金色的、不可描摹的山。???
而日子被西风尽子,那一串金属性、有着欢乐叮当声的日子。终于,人长大了,会念《秋声赋》了,也会骑在自行车上,想象着陆放翁"饱将两耳听秋风"的情怀了。???
秋季旅行,相片册里照例有发光的记忆。还记得那次倦游回来,坐在游览车上。???
"你最喜欢哪一季呢?"我问芷。???
"秋天。"她简单地回答,眼睛里凝聚了所有美丽的秋光。???
我忽然欢欣起来。???
"我也是,啊,我们都是。"???
她说了许多秋天的故事给我听,那些山野和乡村里的故事。她又向我形容那个她常在它旁边睡觉的小池塘,以及林间说不完的果实。???
车子一路走着,同学沿站下车,车厢里越来越空虚了。???
"芷,"我忽然垂下头来,"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生命的同伴一个个下车了,座位慢慢地稀松了,你会怎样呢?"???
"我会很难过。"她黯然地说。???
我们在做什么呢?芷,我们只不过说了些小女孩的傻话罢了,那种深沉的、无可如何的摇落之解的。???
但,不管怎样,我们一起躲在小树丛中念书,一起说梦话的那段日子是美的。???
而现在,你在中部的深山里工作,像传教士一样地工作着,从心里爱那些朴实的山地灵魂。今年初秋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兴致仍然那样好,坐在小渡船里,早晨的淡水河还没有揭开薄薄的蓝雾,橹声琅然,你又继续你山林故事了。???
"有时候,我向高山上走去,一个人,慢慢地翻越过许多山岭。"你说,"忽然,我停住了,发现四壁都是山!都是雄伟的、插天的青色!我吃惊地站着,啊,怎么会那样美!"???
我望着你,芷,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分别这样多年了,我们都无恙,我们的梦也都无恙--那些高高的山!不属于地平线上的梦。???
而现在,秋在我们这里的山中已经很浓很白了。偶然落一阵秋雨,薄寒袭人,雨后常常又现出冷冷的月光,不由人不生出一种悲秋的情怀。你那儿呢?窗外也该换上淡淡的秋景了吧?秋天是怎样地适合故人之情,又怎样的适合银银亮亮的梦啊!???
随着风,紫色的浪花翻腾,把一山的秋凉都翻到我的心上来了。我爱这样的季候,只是我感到我爱得这样孤独。???
我并非不醉心春天的温柔,我并非不向往夏天的炽热,只是生命应该严肃、应该成熟、应该神圣,就像秋天所给我们的一样--然而,谁懂呢?谁知道呢?谁去欣赏深度呢????
远山在退,遥远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而近处的木本珠兰仍香着,(香气真是一种权力,可以统辖很大片的土地。)溪小从小夹缝里奔窜出来,在原野里写着没有人了解的行书,它是一首小令,曲折而明快,用以描绘纯净的秋光的。???
而我的扉页空着,我没有小令,只是我爱秋天,以我全部的虔诚与敬畏。???
愿我的生命也是这样的,没有大多绚丽的春花、没有太多飘浮夏云、没有喧哗、没有旋转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静纯朴的白色,只有成熟生命的深沉与严肃,只有梦,像红枫一样那样热切殷实的梦。???
秋天,这坚硬而明亮的金属季,是我深深爱着的。
一种云?
?瞿秋白??
? 天总是皱着眉头。太阳光如果还射到地面上,也总是稀微的淡薄的。至于月亮,那更不必说;只是偶然露出半面,用他那惨淡的眼光看一看罪孽的人间,这是孤儿寡妇的眼光,眼睛里含着总算还没有流完的眼泪。受过不止一次封禅大典的山岳,至少有大截是上了天,只留一点山脚给人看。黄河,长江……据说是中国文明的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变了心,对于他们的亲生骨肉,都摆出一副冷酷的面孔。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这样一年年的过去,凄厉的风和肃杀的霜雪更番的来去,一点儿光明也没有。这样的漫漫长夜,已经二十年了。这都是一种云在作祟。那云为什么这样屡次三番的摧残光明?那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是太平洋上的大风暴吹过来的,这是大西洋上的狂飓吹过来的`。还有那些模糊的血肉--榨床底下淌着的模糊的血肉蒸发出来的。那些会画符的人——会写借据会写当票的人,就用这些符篆在呼召。那些吃田地的土蜘蛛,——虽然死了也不过只要六尺土地葬他的贵体,可是活着总要吃住这么二三百亩田地,--这些土蜘蛛就用屁股在吐着。那些肚里装着铁心肝铁肚肠的怪物,又竖起了一根根的烟囱在喷着。狂飓风暴吹过来的,血肉蒸发出来的,符篆呼召来的,屁股吐出来的,烟囱喷出来的,都是这种云。这是战云。????
难怪总是漫漫的长夜了!????
什么时候才黎明呢?????
看那刚刚发现的虹。祈祷是没有用的了。只有自己去做雷公公电闪娘娘。那虹发现的地方,已经有了小小的雷电,打开了层层的乌云,让太阳重新照到紫铜色的脸。如果是惊天动地的霹雳,那才拨得满天的愁云惨雾。这可只有自己做了雷公公电闪娘娘才办得到。要使小小的雷电变成惊天动地的霹雳!??
?
?儿时??
狂胪文献耗中年,亦是今生后起缘;???
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
──定生命没有寄托的人,青年时代和“儿时”对他格外宝贵。这种浪漫谛克的回忆其实并不是发见了“儿时”的真正了不得,而是感觉到“中年”以后的衰退。本来,生命只有一次,对于谁都是宝贵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众的里面,假使他天天在为这世界干些什么,那末,他总在生长,虽然衰老病死仍旧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业──大众的事业是不死的,他会领略到“永久的青年”。而“浮生如梦”的人,从这世界里拿去的很多,而给这世界的却很少,──他总有一天会觉得疲乏的死亡:他连拿都没有力量了。衰老和无能的悲哀,象铅一样的沉重,压在他的心头,青春是多少短呵!????
“儿时”的可爱是无知。那时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学家和大哲学家,每天都在发见什么新的现象,新的真理。现在呢?“什么”都已经知道了,熟悉了,每一个人的脸都已经看厌了。宇宙和社会是那么陈旧,无味,虽则它们其实比“儿时”新鲜得多了。我于是想念“儿时”,祷告“儿时”。????
不能够前进的时候,就愿意退后几步,替自己恢复已经走过的前途。请求“无知”回来,给我求知的快乐。可怕呵,这生命的“停止”。????
过去的始终过去了,未来的还是未来。究竟感慨些什么──我问自己。??
?
?小小一个问题??
有一天我去看一个朋友,他书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偶然翻开一本《吴梅村词》,看了几页,我的朋友就指着一首《浣溪沙》说道:“这一首就只这一句好。”我看一看,原来是一首闺情词。他指的那一句就是“惯猜闲事为聪明”。我就回答他道:“好可是好,你看了不害怕么?不难受么?”他不明白。????
我就道:“这首词,这样的诗词、文章、小说、戏剧,就是牢狱里的摄影片。幸而好,现在从这样牢狱里逃出来的越狱女犯已经有了几个了,可惜还没有人替他们拍个照,描写描写他们的非牢狱的生活状况;也许是因为这样的越狱女犯,还很少很少,或者是简直没有。可见现在关在这样牢狱里的很是不少,可是还用得着这些文学家来替他们写照么?还不快快地把他们放出来么?”????
你瞧!这样一张手铐脚镣钉着的女犯的相片,怎么不害怕?怎么不难受?可怜不可怜!????
唉!要不是钉着手铐脚镣,又何至于“惯猜闲事”才算得“聪明”呢?许许多多精神上的桎梏——纲常、礼教、家庭制度、社会组织、男女相对的观念——造成这样一个精神的牢狱把他们监禁起来;天下的事情在这般不幸的.女子眼光中看来哪一件不是闲事呢?既然有这许多桎梏把他们禁锢起来,他们的聪明才力没有可用之处,侥幸的呢,也不过是“舞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薪香坐”;不幸的呢,自然是“不分不晓恹恹默默一段伤春”了。文学家既然有这样细腻的文心,为什么不想一想,天下有许多“惯猜闲事为聪明”的女子,就有许多手足胼胝还吃不饱肚子的人。????
女子既然是受着旧宗教、旧学说、旧社会的影响变成这种样子,似乎这全是旧宗教、旧学说、旧社会造出来的罪恶,文学家不过是把它描写出来罢了。殊不知道文学的作品——诗、词、文章、小说、戏剧——多少有一点支配社会心理的力量。文学家始终要担负这点责任。????
“以女子为玩物”,男子说:这是应当的。非但是肉体上,就是精神上也跳不出这个范围。这样的牢狱多坚固吓!女子说——她想一想,细想一想。这也是许多事实。他究竟是莫名其妙,他简直是安之若素了,得不着还天天羡慕着呢。这样的牢狱多坚固呵!这不是中国文学家——无题体、香奁体①诗词的文人——描写出来的么?这不是他们确定社会上对于男女的观念的利器么?唉!这可以算做中国的妇女神圣观呵!????
你不看见,民国三四年间,枕亚、定夷②一班人的****小说,影响于社会多大。????
你不看见,现在社会上的人大多数满脑子装着贾宝玉、林黛玉、杜十娘、花魁的名字,映着《游园惊梦》、《游龙戏凤》、《荡湖船》的影子,随时随地无形之中可以造成许多罪恶。他们无论怎么样贫苦,无论怎么样富贵,要求精神的愉快、安慰是一样的。精神上的娱乐品——这类的诗词,这类的小说,这类的戏剧——又无论上等的、下等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无非是构成男女不平等的观念。稍识几个字的人就去看这类的小说,听这类的戏;稍高深一点就去看这类的诗词。男女不平等的观念,轻蔑女子的观念——或者就是尊敬女子的观念,怜爱女子的观念,在他们已经是先入为主,根深蒂固的了。怎么谈得到妇女解放问题呢?????
现在文学家应当大大注意这一点——戏剧小说尤其要紧,诗词还比较不普遍一些。中国人并非没有美术的生活,旧式的美术的生活就是这个样,所以一说到妇女解放,中国人就会联想到暧昧的事情上去,就真会遇见那样的事。所以非注意于创造新的美术的生活不可,这是现在文学家的责任呵!????
这是我因为看见了那句词,起了一种感想——杂乱的感想——随便乱写几句,似乎也有好几层问题在里面,一个小小的妇女解放问题。????
这个问题当真的小么?
总有那一片蛙声?
古清生??
然我猛然地觉醒,却分明是,寂夜无边!人不由地发现,那暖暖的一缕情思,竟也就化成两滴浸冷的泪珠,冰凌般的挂在两腮。以下是小编带来的古清生散文:总有那一片蛙声,欢迎阅读。???
? 古清生散文:总有那一片蛙声???
在南国的时候,我的窗前有那么一块低洼的草地,春天的日子来临,它便会生长许多的小草,甚至开出一些小小的花朵,招引一些蜜蜂在那里抖着金翅嗡嗡地飞。许多小孩子们,很喜欢在那块草地上采花或者玩一些他们认为好玩的游戏。这样的日子总是很温馨的,因为阳光、花草和小孩子们,足以把春天装点得美丽而又亲切,让人忍不住掩卷,心驰神往。但是在五月的时节,就会有一场场的雨水降临,雨水把草地旁的冬青树洗得很绿,那种很清凉的绿,并且注满整个的草地。于是孩子们用纸折起小小的洁白的纸船,来到草地那片水洼子上,启航他们的小小的梦想。????
唯有月夜,那块草地是完全属于我的。这时候夜安睡了,一轮皎洁的月儿来到水洼子上,映得那水好一片白。在白水之上,忽然有不知来于何处的小蛙,欢快地跌跌地跳跃,仿佛是要把那一轮月儿从水中端详个究竟,或者坐在月儿之上,让月儿浮托它走。小蛙们如同孩子,待它们游戏得尽情的时候,就一齐坐在水上唱歌。那就是在我的生命中离不去的蛙声了。惯于在夜里读书和写作的我,就极爱着那一扇窗,起起伏伏的蛙声,能让我的思绪飘浮,进入这样一个季节深处。????
但我却没有了南国的那一扇窗子,羁旅北京的日子长长,我的窗前,纵是也有这样一块草地,一簇绿柳,在春天的阳光里,还会有一树杏花装点。但是北国没有雨季,我看不到小孩子们折纸船的情景。北京是要到七月或者八月才会有雨,那是槐花开放的时节了。北京的雨会与槐花下了一街,一街的槐花雨把整个日子都流淌得芬芬芳芳,但即是这样的雨,仍不会积上一洼水,引来天使一般的小蛙,所以即使雨后有月,她也在这芬芳里找不到栖落和梳洗的地方。????
我固执地想,如是北京的槐花雨能够积成一个洼子,这样一个清浅的弥漫着槐花芬芳的水洼子,有一轮皎月把水映得银银的白,有一群天使般的小蛙,它们围着月儿唱歌,那该是多么的好啊。我常常在雨后的北京的夜里出走,我以为我是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它就在某一扇窗下,甚至那窗前也有一个痴情展卷的学子,甚至水边,还留着孩童戏水的赤足的脚印。可是,我的出走,却并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我想终归是有这样一个地方的,是我没有找见它罢了。????
居京的月夜,于我它是散文化的时光,我在键盘上演绎着一个个的梦,情至深处,会忽然在某一段落,浮起一片蛙声,是南国的春宵里那天真烂漫的蛙鸣,初是浅浅低低的几声,孤独而悠远,渐渐地汇合起蛙的合唱,且愈来愈临近我的窗,仿佛就在那一簇柳下。此时人便恍惚地进入以往的时光,一颗羁旅中的心,忽然的一热,为之深深的感动。但待我有心凝神细细地聆听,却发现窗外是一片寂静,静得月的清辉飘落到柳叶儿上发生的细小的沙沙声都能够听到,只是没有了蛙声。哦,此时的我,这才感到深深的失落,原来那一片蛙声,它源于我的梦里,或者说,是那永远也拂不去的幻听了。????
春天的今夜,便又是这样,我打开了电脑,轻轻地敲出一段怀想的文字,不觉间窗外就有了一片蛙声,是如许的亲切,如许的温馨,它拂动着春夜的暖风,沿了情感的脉络缕缕入心。然我猛然地觉醒,却分明是,寂夜无边!人不由地发现,那暖暖的一缕情思,竟也就化成两滴浸冷的泪珠,冰凌般的挂在两腮。
生命之树也有落叶??
?李含冰??
人生,是要走过生命的四季的。????
当秋寒袭来的时候,树木自知无法抗争,便抖落了叶片,用一身硬骨迎击风霜。那是一种暂时的退却,是一种承受,是一种力的积蓄,一种耐心的等待,一种更有希望的选择,而绝不是最后的结局。一旦时机成熟,便迅速萌发了新叶,用全力拥抱春色。于是,生命之树充满了绿意。????
一位着名的企业家到一所大学作报告,有的大学生向他询问事业有成的“秘诀”。他说:我没有成功的“秘诀”,只有战胜失败的感受。失败一次不等于一生都失败,但往往在多次失败之后才可能拥有一次成功。每战胜一次失败,就与成功更近了一步...????
当一个人的生命之树有了落叶时,要告诫自己:失去的只是昨日,绿意已不再遥远。失意时不必凄凄然自轻自弃;得意时也不必傲然目空一切。有生有落,有枯有荣,这是人生的一个规律。????
善于承受沉重,就像善于接受成功一样,都是生命的最佳支点。
无所求
余秋雨
友情的错位,来源于我们自身的混乱。??
一些珍贵的缘分都已经稍纵即逝,而一堆无聊的关系却仍在不断灌溉。你去灌溉,它就生长,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长得枝如虬龙、根如罗网,不能怪它,它还以为在烘托你、卫护你、宠爱你。几十年的积累,说不定已把自己与它长成一体,就像东南亚热带雨林中,建筑与植物已不分彼此。??
谁也没有想到,从企盼友情开始的人生,却被友情拥塞到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川端康成自杀时的遗言是“太拥塞了”,可见拥塞可以致命。我们会比他顽泼一点,还有机会面对拥塞向自己高喊一声: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友情???
只能等待我们自己来回答。然而可笑的是,我们的回答大部分不属于自己。能够随口吐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师、慈祥的长辈、陈旧的著作所发出过的声音。??
他们说,友情来自于共同的事业。这话很漂亮,但我们应该注意此间有一处致命的模糊:一般一讲事业似乎总与理想、奋斗连在一起,其实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哪有这般庄严?习惯于庄严的长辈们喜欢用大词,他们所说的事业其实也就是职业。什么“舞蹈事业”、“煤炭事业”、“财会事业”,都算事业。置身于同一个职业难道是友情的基础?当然不是。如果偶尔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情感岂能依附于事功,友谊岂能从属于谋生,朋友岂能局限于同僚???
他们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种说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价值在于被依靠。但是,没有可依靠的实用价值能不能成为朋友?一切帮助过你的人是不是都能算作朋友???
他们说,患难见知己,烈火炼真金。这又对友情提出了一种要求,盼望它在危难之际及时出现。能够出现当然很好,但友情不是应急的储备,朋友更不应该被故意地考验。……??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这个缺少商业思维的民族在友情关系上竟然那么强调实用原则和交换原则。??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么。不依靠事业、祸福和身份,不依靠经历、方位和处境,它在本性上拒绝功利,拒绝归属,拒绝契约,它是独立人格之间的互相呼应和确认。它使人们独而不孤,互相解读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所谓朋友,也只不过是互相使对方活得更加温暖、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在古今中外有关友情的万千美言中,我特别赞成英国诗人赫巴德的说法:“一个不是我们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应该具有“无所求”的性质,一旦有所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却转化为一种外在的装点。??
我认为,世间的友情至少有一半是被有所求败坏的,即便所求的内容乍一看并不是坏东西。让友情分担忧愁,让友情推进工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么呢?其实,在我看来,大家应该为友情卸除重担,也让朋友们轻松起来。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无所求。??
其实,无所求的朋友最难得,不妨闭眼一试,把有所求的朋友一一删去,最后还剩几个???
李白与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除俞伯牙和钟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们的交往,也是那么短暂。相识已是太晚,作别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别诗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从此再也没有见面。多情的杜甫在这以后一直处于对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流落何地都写出了刻骨铭心的诗句;李白应该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达、交游广泛,杜甫的名字再也没有在他的诗中出现。这里好像出现了一种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至情并不以平衡为条件。即使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作出了单方面的美好承担。李白对他无所求,他对李白也无所求。??
友情因无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还是不平衡。诗人周涛描写过一种平衡的深刻:“两棵在夏天喧哗着聊了很久的树,彼此看见对方的黄叶飘落于秋风,它们沉静了片刻,互相道别说:明年夏天见!”??
楚楚则写过一种不平衡的深刻:“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
都是无所求的飘落,都是诗化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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