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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文艺,一朵撩人的窗花
淳安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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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岐笔记
作者
潘卫清
原载千岛湖杂志年第3期
诗意浙江?走进临岐
题注:临岐,亦作“临歧”,本为面临歧路,后亦用作赠别之辞。一个充满古意的词汇。临,从高处朝向低处,如临照、临渊羡鱼。临岐镇,一个位于浙江省淳安县东北部的偏远山乡,是千岛湖形成后该县唯一未被水淹的古镇,盛产山茱萸、山核桃、茶叶、贡菊,以及诸多中药材。
从高处往下看,临岐应是一枚斜躺于大地的山茱萸的青绿叶子,左源、右源,夏中溪、梅溪,瑶山溪、秋源溪……叶脉般纵横的溪流从簇拥交错的群山深谷中蜿蜒淌出,不断汇聚、壮大,在峡口的石门境汇作一股湍流,向着叶柄——十里长屏奔涌,在几番曲折之后,终于融入浩淼的千岛之湖。
十里长屏,是长达十华里的河谷走廊。在远古,它是一条水上通衢,欸乃声中,乘着木船沿东源港溯流而上,在看厌了两岸青山相对出之后,在石门境,视域豁然洞开,山野变得宽旷,村居和人民出现了,才知道峰壑之中幽藏着另一方世界。苍苍烟树微茫里。现在,我站在临溪山庄的水榭看着这个陌生而宁静的、自在的世界,脚下的两支溪流因为猝然冲撞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闪露着银亮的牙齿。密布雨云的天空下,被清溪左拥右抱的广大平畴上,覆满青苍的油菜林,据说有三百多亩,像一片平静的海域,一个打着红伞的孤影被慢慢淹没。远方是深青向着黛蓝渐变的、绵亘的、锯齿般的山峰,骤雨初歇,峰顶白色的雾岚漫溢。山麓或集聚或散落着白色的村舍——我的身侧是有着两千多人口的临岐村(它的前身叫岐山),与它隔野遥望的,是临岐镇政府所在地鱼市。
但是寂静。
暮色浓重。一列从峡口驶出的重型卡车,正在山庄背后的公路上跌跌撞撞下坡,发出一阵阵喧哗与骚动,瞬间碾碎了柏油路坑洼内的积水倒映的灰蒙天空,以及这一意味深长的……寂静。
譬如现在,我独自前往一箭之遥的临岐村,去寻访一个叫做鲁渊的人,因为我先前在峡口的公路旁看到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镌着:元进士儒学提举鲁渊故里,后来慢慢了解到他是一个官员,一个诗人,一个命运落魄的岐山先生,一个人生的失败者。这个名字在宗谱里虽然光芒闪耀,但在历史的长河里已然黯淡,甚或已被湮灭。
鲁渊,字道源,生于元延祐已末(年),幼时颖悟,五岁识字,八岁作诗,十岁能作大父祭,诔文皆可讽。32岁中举,翌年,高中进士,官授松江(今上海)华亭县丞。回乡探亲期间,还未赴任,安徽歙县一带爆发农民起义,战火迅速延及淳安威坪,行省发文,征召鲁渊领乡兵前往应战,破长岭寨,烧毁义军营垒60余处,与元军主力会师于新安江中游地区。而后,鲁渊屯兵昱岭关附近的豪岭,竭力御守,维持当地平安。年,他前往华亭上任。此时国运萧条,兵灾相仍,他后来在《岐山鲁氏宗谱自序》感叹:“华亭任……邑大事繁,税粮以百万计,问僚咸避事,上官责任于予,重以江淮用兵,供给钜万,星使络绎,动以兵法从事。晨起暮归,不遑宁处。”鲁渊事必躬亲,身心俱疲。年,父亲亡故。鲁渊虽为县丞,但奇穷,连棺材也买不起,靠同僚和百姓的资助才将父亲运送回乡落葬。居丧期间,战事又起,鲁渊又仓促组织乡兵迎战,不久为义军所擒,求死不得。后逃脱,被追杀,辗转藏匿于昌化、杭州、苕溪,后到松江开设私塾,教书糊口。年,鲁渊得到元丞相之命,任江浙儒学副提举,继升浙江儒学提举。此时元朝已支离破碎,张士诚据苏州,鲁渊与施耐庵等入过张的帷幕,九月,因谏阻张士诚称吴王,辞去博士之职,离开苏州返回故乡(“张士诚据吴,以礼来聘,除国子博士,闻之惊悸,是狂痫疾,或披发行歌于市,冬十月患怔怖,复患羸疾,遂解。”),同僚和挚友施耐庵以一曲《秋江送别——即赠鲁渊(道源)刘亮(明甫)》相送,曲目共七首,极尽依依惜别之情。年,天下尘埃落定,朱元璋称帝,延请鲁渊出仕,礼数优渥,恩惠并至,特授其为江西按察司佥事,鲁渊还是以患病、不才等理由反复推辞,惹得朱大怒,当廷斥责。鲁被赶出官舍,狼狈地栖身于茅草屋内。秋天,得到朱的宽恕,鲁渊彻底回到故乡。在此后的四年间,弟弟、妻子、儿子相继死亡,田园毁于洪灾,五十多岁的人,带着两个孙子,囊无一钱,瓶无储粟,贫困潦倒到了极点。为了生计,只得拾起老行当,赴外村教书,平时还要种桑养蚕,乡民们无不叹息。年,鲁渊终于走完了丧魂落魄的、坎坷艰难的一生。
遇见73岁老农鲁为农的时候,我正在临岐村口秋源溪旁彷徨四顾。临溪的一片小树林,长着厚朴、玉兰、紫荆等各式树种,绿意葱茏;野草丛中,依然遗留着四对半粗大厚重的石磉子,这是昔年鲁氏宗祠的旧址。现在的宗祠是位于林子后面的一座四方形的现代建筑,里面黝黑、空荡,其中应该有一尊叫鲁渊的执拗者的偶像。“岐山宗祠”的前方还立着一块古碑,字迹已很难辨认。文革期间,这块石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被砌入墙中,才得以幸免。“老祠堂有两进,分两次拆的。拆下来,那个冬瓜梁很大的,可能有一米多高,放在地上,人都跨不过去的。”准备赶往村民家中买豆腐的鲁为农告诉我,他身材矮小消瘦,面皮棕黄,着一件黑色的中山装。另一个村民插嘴说,传说祠堂的大梁中暗藏有一块金砖,后来不知所踪;祠堂的那块匾额,原来当官的见到都要下马行走,以示恭敬的,后来却被用来盖了茅厕,现在藏在村主任家里。“这里原先还有很大的旗杆石,祠堂拆掉后扔到了溪里。后来用挖机捞上来!你看,这些都是!”他指着人家墙旁四只雕花的础石说,石孔里种着花草,开嫣红的花。老鲁还告诉我,祠堂是不生蛛网的,但是大梁上居留着一条长蛇,这蛇在屋梁拆时钻出来被擒拿,临杀之时,附近一个农妇看见,苦苦乞求放生,那蛇并不他走,溜进祠堂旁一座小屋的瓦垄。一天,一个村民去翻瓦背,手刚伸进去,蛇顺着他的手臂出来了,蛇头左右摇摆,状似舞蹈,那人当时就被吓坏了……。用我似懂非懂的方言讲述这些情节时,鲁为农不时辅以身势和手势,表情生动:惊愕、惋惜、沉重、激动、专注。他说这其实是条龙哪!又指着瑶山溪、秋源溪进一步指出:那是两条龙,双龙抢珠!在谷口临岐大桥的下游,原来有块浑圆的磐石,那就是一颗明珠,只是因为新安江水库建成后,巨石影响船只航运,被炸掉了。
鲁为农带着我去家中看鲁氏宗谱。他的家在上游不远处,临溪,站在平台上,溪流、绿野和山峦直视无碍。他开了门,却径直将我带进厨房,指着半锅面条说,你就在我家里吃点早饭吧!没有准备,真是不好意思!我连声说不用,那宗谱……。他才醒悟我是来看宗谱的,他上楼将《鲁氏玉牒》捧出,我于是读到了鲁渊那两首诗作:
其一《重九》:白雁南飞天欲霜,萧萧风雨又重阳。己知建德非吾土,还忆并州是故乡。蓬鬓转添今日白,菊花犹似去年黄。登高莫上龙山路,极目中原草木荒。
其二《题马文璧秋山图为卢仲章赋》:野馆空山里,林泉象外幽。淡云初霁雨,红叶早惊秋。路转山藏屋,桥危岸倚舟。直疑人境异,便欲问丹丘。
两首诗都写得晓畅明白。前者以简朴平实的笔墨传递出他滞留异乡,怀念故土的情思。鲁渊生活在国家动荡、政权更迭的年代,漂泊江湖,身不由己,身心俱疲,向往故土,发为心声,自然情真意切。后者是一首题画诗,其实表达对林泉高致、闲云野鹤的生活的遐想。但是,当他晚年回到桃源般的故里,冰冷而坚硬的现实洞穿了他的梦想,他不得不慨叹:“奈何时遇年迈,鳏寡孤独,萃于一身,反躬自省,岂门衰祚薄而致然耶?亦罪深衅积而使然耶?抑赋分躄奇而不易耶?后自解曰:妻亡子夭,命也,罹难全身,亦命也!”结论:都是天命。
走出鲁为农家,过桥,我独步于田野。大片茁实的油菜棵,相互拥挤,有些已经偃伏,像凝固的青绿涌浪;缤纷的荚果簇生枝干,正在默默地汲取着膏腴大地的油脂,直到饱满、充实,无数钻石般的水珠在我眼中闪烁。回望村后高耸的岐山,乱云飞渡。此时,我处于田园的中心,这个淫雨初霁的清晨,我愿意消隐一会儿,替元代那个叫“岐山先生”的人体味一下恬淡闲适的出世心境。
临岐之所以得名,就在于我身后这座云遮雾绕(仿佛是捉摸不定的历史烟云)的岐山,临岐,临近岐山也!名之以岐山,与鲁氏宗族息息相关。《诗经·大雅》有诗:“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歧下。”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陕西岐山是周文化的发祥地,鲁姓祖于周,封于鲁,岐山自然成了鲁氏的根源地。一千多年前,鲁昌迁至淳安,子孙在鲁村定居,其分支迁至洪墅(今鱼市),第九世鲁资深携着两个儿子复迁徙乌坑口,拓田三十顷,从此人丁兴旺,因纪念古公亶父发祥于岐山,将所居山野更名为岐山。在临岐,还有另一座山假借他山之名,就是吴峰村(其前身叫鲁村)的吴山,它同样与鲁氏相关。据传,鲁偆仕吴越,去世后吴越国成宗钱弘佐感其辅国有功,敕葬于杭州吴山。然而,其后人信奉“树高万丈,叶落归根”,不愿葬之他乡。此外,临岐一带有做生圹(人死前按死者意愿做好的空坟)和年过花甲备好棺材的习俗。鲁偆生前早就延请了徽州堪舆大师卜择了风水宝地,墓穴选在敕坑墓头山,其地水口湾环,山川秀丽,故此恳请钱弘佐许其归葬故里。吴越国虽称王不称帝,但也是一国之君,金口已开怎能轻易更改?鲁氏子孙谎称故里也有一山名吴山,可安葬之,钱只好同意乡老的请求,鲁村人于是将村旁的山峦易名吴山。但是,鲁偆的墓地不在吴山而在敕坑(今夏中村),怎样才不欺君呢?于是,鲁氏在吴山等地造了八处疑塚,合敕坑墓共九处。出殡之日,九具棺材归葬,真正的墓地仍在敕坑。如今,夏中的敕村依然存有鲁偆尚书墓遗址。因为墓穴选得好,鲁氏宗族兴旺发达,闻人辈出:“奕世簪缨,累存阀阅,世世子孙,有巨族之望,亦未始非此墓之效也。”
因为吴山,号称“千年古村,尚书故里”的鲁村也变作今日的吴峰村。村口溪畔,挺立着一株遍阅世事的古樟,已逾年,樟树原有七枝,因修路断其五,仅存二枝,但依然气势不凡,黝黑的、湿漉漉的树身寄生着鲜绿的蕨草和苔藓,枝干仿佛枯死,只飘忽着几簇嫩绿的新叶,在四月迷蒙的春雨中显得萧瑟枯寂。这是一棵神化了的树,村中婴儿偶有八字硬者,皆认其为母,故称樟母,每逢除夕,拜祭者甚众。同样的,在我眼里,它已是一个聚落和一个宗族的化身,根植于这片厚土,它的生命力一定是强大的。这不,老树萌发新枝,那是它打出的重生的信号,假以时日,枝柯衍生,又将织出蓬勃的绿云。
在吴峰的礼堂内,我有幸目睹了一场临岐当地的文化民俗表演。
跳魁星。激越如雨点的锣、鼓声骤然响起,一个兵勇模样的人头戴青色狞恶的面具出场,他右手持着毛笔,左手端着墨斗,随着铜锣的节奏凌空题点,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连中三元”之类,随后机械地甩着双手移着横步退出。随后又上来一个头顶乌纱帽,外罩大红袍,口带长髯,手执朝笏,脚蹬朝靴的人,同样套着面具,似笑非笑,貌似钟馗。他迈着方步,不断从袖口抖出写着“一生富贵”“四季平安”等浅蓝幅条。第三位出场的头顶皇冠,穿着皇袍,带金色面具,手捧一坨硕大的金元宝,像小丑一样一瘸一跳,模样滑稽可笑。他不时递出金元宝,又收缩回来。后来放下元宝,撩起衣摆,不断用右手向空中抓(扫)取着什么,丢入衣摆,似乎意在将人才收入囊中。自始至终,演员们的动作都依据着锣鼓的节奏,或徐缓或急促。跳魁星又称跳馗星、魁星点斗,源于驱鬼逐疫、遣灾纳福的傩舞,传说状元、榜眼、探花殿试三甲都由主管文场的魁星点出,故跳魁星是祈盼子孙高中榜首、加官进爵、平安吉庆。在临岐,跳魁星是最流行的开台戏,民间开业、开庙、婚寿、祈福、节庆时经常上演。
跳竹马。淳安竹马一说始于南宋,《武林旧事》《梦梁录》等均有竹马舞的记载,明清时期盛行;一说始于元末明初。据清《淳安县志》记载,朱元璋屯兵淳安鸠坑源的谷雨岭,曾遗下战马一匹,因思念主人,日夜嘶叫于山岗,然乡民遍觅不得,遂以“神马作祟”为惧,跳竹马由此演变而来。早期的竹马以竹篾编织,彩纸糊弄,内燃红烛,一般农历小年糊马,正月初一出马,正月十七焚马。后跳上舞台,道具用红、绿、黄、黑、白五色布帛缠身,装扮成马的形象,分前后两节,吊扎腰间,颇似人跨着马,翻腾跳跃。表演者分别为正衣、青衣、小生、花旦、小丑,分别对应着各色马匹。上台表演的是六名八至十岁的女童,分成两组,在锣声中挥鞭穿越,奔腾,跳越,跌扑,勒缰,队形也变化莫测。
在临岐深邃而清幽的河谷游走,会发现许多村落都有着自己的乡土文化和部族迁徙史、心灵史,那些村名,如临岐、吴峰,表面上只是一个简略的符号,但探寻下去,摸到的却是汉民族的根部,仰韩也不例外。沿着溪流从吴峰上溯,是一片空阔的谷地,像一只鼓起的胃,就到了仰韩村。四月,一场暴雨之后,乳白的浓雾正从山腰向峰顶撤退,大地清明,四山环合的平畴上长满连绵野草,远望像一片广大的草原,除了溪流跌下堰坝发出的轰鸣、雨水从树叶滑落声,以及寂寥的、蜿蜒的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一片静寂。是的,生命的背景就是静寂,陵谷可以变迁,沧海可以桑田,只有这种静寂亘古不变,仿佛是一个收容灵魂的黑洞,一个永恒的归宿。这么幽思的时候我正打着伞绕过村边的一座石质节孝牌坊,不知何故,看到牌坊我总有种沉重感。石坊表面风化剥落,镌刻其上的铭文已模糊不清,无需细究,它铭记的是一个似曾相识、辛酸但苍白的故事。我要去看的是童氏十三个祖先共同的归宿,那是位于山麓挨着村子的一个宏大的墓穴,背后是油菜地,更远处是青竹林。墓是近年重修的,墓碑上勒刻着“江南旅派·十三丧之墓”,碑文记载:
我家系出高阳,亦轩辕之后,世袭雁门,移官巴蜀,而聚族迁寓多在周郑齐鲁之地。迄西晋丧乱,中原沦没,景谈公函其一十三丧,于永嘉五年十一月二十一八日渡江而东,时以居官丧厝秣陵,逮四子文起公以守郡新安,罢任游官东里而择居仰韩。于是永和二年冬十二月复负其函迁次茂桐山麓,即仰韩之后山也,一夕而紫藤迥环萦结,遂垒石筑土而为塚。盖大江以南,初无童氏,自仰韩分迁而浙之东西三吴楚粤所在有之,而其宦游中州北土又即任为家,童氏蔓延几遍天下,而要无不以函负之丧为祖,则无不由桐山之墓地发荣也。
西晋人士童景谈性刚毅,明大义,知进退,原居蜀中,因蜀地豪强纷纷称王,人民离散,于是辗转迁往长安、洛阳、琅琊。永嘉之乱时,童景谈与友人桓彝追随琅琊王于永嘉五年南渡。东晋大兴元年,王导举荐其为丹阳县令,苏峻倡乱,奉命讨之,因功荐为丹阳郡侯。童景谈四子童文起以孝廉荐为新水令,再授新安郡守。文起念及东渡以来未有宁宇,观察本郡山水,至东乡百里许,见此地居民鲜少,景物佳丽,土泽丰腴,问其山名,答曰茂桐,心喜:“茂桐”暗含“茂我童氏”,我童氏之茂,其有兆于此乎?于是令术者卜之。相宅师以为此地形势东山五马奔槽,西岭苍龙驮月,其中沃野平旷,犹如聚宝金盆,吉地也!于是,东晋咸康已未年(年)童景谈父子落脚于此,因为怀念洛阳韩城,故称为仰韩,并将漫长迁徙路上亡故的十三位亲人的骸骨(或已焚化成灰)葬在一起,呼之十三丧。据说,骨骸临时放置在山麓,不意翌日即被紫藤环绕,昭示着亡灵眷念此地,于是辟为坟茔。由此,童氏生生不息,迄今已多年。在此之前,江南并无童氏,自此流播各地,仰韩成为江南童姓的滥觞。
鲁氏和童氏,是早期栖身临岐的移民,一千多年过去了,他乡早已变成故乡。国人随遇而安,安土重迁,非迫不得已并不愿远走异乡。但是,在半个世纪前,淳安却掀起轰轰烈烈的移民潮,三十万乡民流离失所,“他们搬到了安徽、搬到了江西、搬到了福建甚至搬到了宁夏、新疆等十多个省。大多数新安江水库移民都搬了两次以上,有的迁移达到七八次,最后就是挑着一担箩筐,携儿带女流浪着。哪个地方的好心人收留他,他就在哪里留下来。迁移、倒流、再迁移,疾病、饥荒、死亡、赤贫、纠纷、告状便是他们几十年的生活常态。许多人只拿到元的移民安置费,最低的只有50元,有的移民至今也没拿到一分移民安置费。”(童禅福:《新安江大移民》)。他们是没有归宿的人群,是漂流的浮萍,因为言语、风俗不通,一直难以融入当地的水土,一生痛苦不堪。在这场波澜壮阔的移民潮中,临岐也多多少少受到了波及,“下游的很多人搬到了山里!他们只要求找到有田种、有柴烧、能容身的地方。”一个临岐镇上的老妇这样告诉我。
入夜。在峡口的临溪山庄,我品味了当地的暖锅。当冒着缕缕青烟、黄澄澄的厚重铜锅端上来时,引起同行者的一阵欢呼。暖锅锅身大腹便便,内置火筒,用木炭加热。锅内上层浮现的,是土猪五花肉片,肥而不腻,口感糯而热辣;第二层是豆腐块和海带丝;底层则是萝卜(先在开水中焯熟,再装入锅里)和竹笋,亦荤亦素,吃得浑身舒泰。锅内除撒了葱末和辣椒,还有高汤、香菇、猪油、黄酒、胡椒粉、食盐等佐料。临岐暖锅,一般用黄铜打造,需耗铜八至十斤,装炭的火罐则用紫铜,内壁箔锡。工序有敲打、焊接和精细打磨——直至光可鉴人,一只暖锅需四五天才能制成,锅身厚实,外观庄重。在临岐,暖锅曾是家庭的重要财产和尊贵的陪嫁品,清代咸丰年间“走长毛”的时候,人们在逃命时也不舍得它,随身背着,翻山越岭,藏匿于山洞中。长毛之乱平息后,很多人死于乱世,致使无主暖锅留在山洞中,往往被入山砍柴者捡得,如获至宝。
临岐的夜晚浮荡着草木的气息,田园的气息,远古的气息。峡口对峙的山峰,在静夜化身蹲卧的巨兽,似乎伺机而动。不舍昼夜的瑶山溪,流淌着集镇外蜿蜒灯带的光影,不时发出一两声呜咽。雄跨峡谷的仿古廊桥的彩灯,把桥下一段河面染成幽蓝,在黑黢黢的夜景里,显得格外炫丽和迷幻。与廊桥并列的临岐公路大桥,已少有车辆行驶,没有归人,世界安息下来,雨趁虚而入。而我在微雨中走向廊桥。空无一人。猩红的仿古吊灯。寂寞的光。浩大的溪声在谷内回荡,但看不见河流,它流在自己的声音里,显得并不真实。大地幽暗的腹腔。苍莽的山色。沉重。黑……幻……空。真切地怀想着某个人。想起昨夜的酒色。诉说吧,雨!别在樱桃树上哭泣……。与朋友在桥上会合,步行去鱼市。鱼市窝在一个山坳里,以前叫洪墅,因乡民时捕溪鱼,入市售卖,故名鱼市。合浦路。湿漉漉的地面反映着修长的光影。东源大酒店。汪记烟酒。两个撑着红伞的影子消失在街角。上坡。鱼市街。上坡。顾影自怜的街灯。两只狗愤怒地隔街对吠。文浦路。拐弯。长长的复兴街。小超市、药材店、山货店、火锅店。“收购石笋干、山茱萸、山核桃、覆盆子”。“前胡、浙贝、六月雪、石菖蒲、高山茶有售”。门可罗雀,十室九闭。一对糕饼店的夫妇在门口烘烤笋干。一个老妇带着青年妇女和三个女童在室内安静组装圆珠笔,最小的才七岁,箩筐里堆满大量成品。“我是平阳嫁过来的。习惯了!”青年妇女说。空荡的集镇广场,临着公路,边上是大片微茫的油菜地。回到复兴街。街道两侧停满汽车和电动车,仿佛它们才是镇上的主人。越来越暗,某部悬疑片的相似场景。这个夜晚,一共遇见五个行人,看见四辆行驶的车子。看看时间,夜晚八点多。在街道的尽头,靠近山麓的区域,我们听到了动静,那是潜藏的石蛙发出类似两石相击的咯咯声,虽然低微,但是在我的幻觉中,这声音传遍整个寂寥的小镇,传遍整个空旷的夜晚……
在久远年代,新安江是条贯通皖南和浙江杭州的水上大动脉,连接它的,有众多如毛细血管的支流,进贤溪(东源港)就是其中之一。通过曲折的河汊和十里河谷走廊,下游的梭子船可以抵达双溪口,并沿瑶山溪停泊鱼市,还可继续上溯到梅口。
从鱼市沿着昌文公路(文昌至昌化)深入,两边是绵延不断的山峰,河谷或狭窄或空阔,地里种着油菜、桑树、马铃薯或小麦,河岸长着枫杨树、柳树和青竹丛,风景清幽,河水在滚下一道道堰坝时发出潺潺的喧嚣,但多数时候是宁静如镜的,这宁静,仿佛山民们一如既往的平静岁月。
梅口村,是瑶山溪河谷许多分列溪流两岸村落中的一个。但是,临岐民谣唱道:十都十张口,第一数梅口。意思是,在右口、里口、鱼坞口、广坑口、岔口、开坑口、王坑口、下坞口、水坑口和梅口十个带口字的村落中,梅口的地理最优越,生活条件最优裕。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梅口曾有着水运码头。
梅溪源在与从深山幽谷迤逦而来的九都溪、十都溪汇流之后,变得深广起来,富水季节,下游通过合浦堰坝拖拉上来的小型客船,在这里卸下客货商品;而上游的桕籽、桐籽、芝麻、山核桃、山茱萸和药材,在这里装船出运。据回忆,梅口码头停泊的梭子船最多时达到一百多艘,客商往来,熙来攘往,使得依山而建、面临溪水的梅口集市空前兴盛,开设有油坊、面店、肉店、糕饼店、杂货店和药店、剃头店、轿行、檀香店、客栈。明清时期,许多徽商也在此经商、定居。梅口还是木材水运集中地,每年汛期,放排工搁下农事,将原木扎成的一组组木排顺流而下,运至贺城的塔底。
时过境迁,如今的梅口,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忙和喧闹,它已沉静下来,仿佛昔日的喧闹,只是时光长河中泛起的几朵浪花。在这悠长的沉静中,我走入田畴背后的村庄。梨树和山核桃树一点点撑开绿荫,墙角的杜鹃花正在怒放,兰花吐出幽香,竹林里的新竹在拔节。给我留下印象的是农家庭院照壁上的一副对联:松间明月长如此,耳外浮云何足论。
在河对岸的另一个农家庭院,我看见一系列盆栽的草药,其中有:地黄、紫茉莉、乌蔹莓、白花前胡、毛莨、天葵、小连翘、夏枯草、龙牙草、胡颓子、垂盆草、细辛、异叶南天星、益母草、虫参草、鼠曲草、黄精。
哦,请问,有没有一味草药,可以疗治我的泉石膏肓、烟霞痼疾?
在临岐,我存留在记忆里的图景还有:
洁净的公路在山间延伸,一个个谷地和村落次第打开,又瞬间闭合。古祠堂。龙钟的枸树。清莹的溪水穿过古老的石桥孔,山坡上,是绵延无际的山核桃林,林下,是丰茂的绿茸茸的蒲儿根,举着密匝匝的小黄花。
审峰村。背山面溪五百多年的赤红色古老宗祠。门楼的檐角飞翘,雕工繁复精绝。在长着青苔的块石砌就的天井里,我嗅到浓重的远古气息——从画像上祖宗的眸子透出、“丹阳世家”匾额的笔墨渗出、粗大梁柱的裂缝逸出,这种气息与檐上、屋后草木的清气融汇。村道上方,一棵清秀的枝繁杏梅,团结着青涩的梅子。丰盈的溪水在屋墙之间跌宕起伏,翻起一道道雪瀑。一只红尾水鸲,无言地落在古老石拱桥的护栏上。
临溪山庄无眠的夜晚,我听着孤独的夜行货车在窗外由远及近,由近而远,最后寂灭。我听见叹息般的雨声,淅淅沥沥,无休无止。我听见近旁山林里的鸟啼,像一个婴儿的啼哭。夜阑人静,我独自悄然走向水榭,看远方的灯火宛如寥落的星辰……
离别临岐时,我采撷一枚柔嫩的绿叶,那是临岐大地亿万绿叶中普通的一枚,就夹藏在我的札记本里。当车子驶入峡谷,翠黛青山把临岐合上,我把它拈起,一股朴野清新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它暗含着临岐草木的清馨和山川的清音,暗含着,隐逸忘尘的内心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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