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删节版首发在年4月17日《南方周末》。感谢南周地理版杨老师的约稿和鼓励，本来以我对写文章的抗拒心理，是不会有早春那篇香市以及这次的问茶稿的。）

九溪十八涧在西湖以西的群山之中，“北接龙井，南贯钱塘江”。自之江路的九溪徐村起步，往云山深处行去，一路茂林、芳草、溪涧、茶田，观之不尽，末了来到风篁岭上的龙井村，便是龙井茶传统四字号——“狮、龙、云、虎”之最上品者：狮峰龙井原产地。龙井问茶，可从九溪起问。

唐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独推灵隐冷泉亭，认为冷泉的风景“最余杭而甲灵隐”；这一说法，晚清学者俞樾是不以为然的。主讲杭州诂经精舍三十一年的“老杭州”俞樾，力主“九溪十八涧乃西湖最胜处，尤在冷泉之上。”俨然与前父母官打了一场异代不同时的笔墨官司。私以为，西湖的山山水水可谓各擅胜场，很难分出轩轾。不过，局外人由此“官司”，也可略见九溪之佳胜了。

近代钟情九溪的闻人甚多，蒋氏的“文胆”陈布雷便是其一。他曾用多年积蓄在徐村买地，为理想中的退隐做准备。不料尘梦破碎，弃世后，归葬于徐村萝卜山。若干年前清明时，我曾到布雷先生的墓园拜谒。这是一个独立的小园，围墙不高，藤萝在墙头牵绕，四围高树拱卫，显得十分清幽。园子干干净净的，有农妇装扮的青年女子在庭中洒扫。墓碑前，未知出处的三捧鲜花静静供立着。退回步道，北行不远，尚有一对父子墓，是诗人陈三立、书画家陈衡恪埋骨之处。陈氏父子墓建在茶园中，无围墙，远远一望，与茶林浑然一体。当天我并未走近，只望见两个茶农荷锄挑担，一前一后似在闲话，从墓地边上漫步经过。山林如此，称得上是“托体同山阿”的好所在了。

从前未到九溪时，先已在郁达夫的文章里作过纸上游。年4月16日，“星期六，晴爽，三月半”，时与王映霞热恋的郁达夫，携爱侣从灵隐上九溪十八涧，在日记里小诉衷肠：“这一天天气又好，人又只有我们两个，走的地方，又是西湖最清净的一块，我们两人真把世事都忘尽了……”年，一个秋晴的午后，郁达夫与小学同学作半日的游程，沿溪入谷，到九溪的茶庄吃茶，“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象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象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真静啊！’”

选择一个非节假日的日子，深入九溪的山林，渺无人迹，耳畔只闻木叶婆娑，雀鸟啾啾，果真是能得到一个太古似的“静”字的。若是假日到访，也不妨踏踏实实享受它扶老携幼的欢笑与人气。从九溪到龙井这一途，是要看什么呢？能看到什么呢？回想起往年的旅程，正应了聂鲁达的诗句：“我们到那里去什么也不盼望，我们在那里却得到了盼望着的一切。”

鸡爪槭与溪水

于是又一次地，清明后的周末，早早出门来九溪了。正值山中的清晓，山路两旁的草叶上，豆大的露珠还莹莹闪烁着。一座路桥的两边，鸡爪槭的柔嫩的新叶向远方芊绵，铺洒出浓浓两带绿云，底下五六尺宽的溪水，到了跟前桥边时，因地势落差，变作颇有几分气势的激流，倾泻而下，泠泠作响。我走到一侧茂密的枝叶下去，仿佛顶着伞盖，光线一下子幽暗了。迎面影影绰绰来了一队人，愈走愈近，却是“盛装”的采茶女的队伍：头上一顶淡黄色的草帽，身上罩着倒剥围裙，脚蹬长筒的雨靴，前方横溪边，还有掉队的人马停步搓洗雨靴上的泥垢。一只瓮状的竹篓系在女人们的腰间，是用来接储茶叶的容器。这便是摘茶叶的标准配备了。这不同于人们在宣传影像上见到的、另一种盛装的采茶女：年轻靓丽的姑娘，穿戴一身裁剪合体、簇新的蓝碎花衣裤及头巾，化妆的脸上甜笑着，纤纤细手做出摘茶的手势——在我看来，真是对于茶乡的十分浮浅的表现手法了……一种称不上高明的表演罢了，游离于我们的生活之外。从这表演性的宣传里，是看不到真正的劳动者之美的。

水极清澈，倒映着树影

眼看采茶女往一侧山谷进入，我便隔着一段距离尾随其后，想去探探内里风景。前方小径把随地势起伏的大片茶园犁开。茶蓬上，偶有一朵两朵洁白的蓬蘽花盛放着。茶树底下多的是碎米荠、球序卷耳、猪殃殃类的野草。茶垄之间，雀舌草的小白花蔚然成片。看到粘着露水的鼠曲草、五月艾，或是混在紫云英堆里的细草看麦娘，就格外感到亲切。前二种，是本省用来和米粉做清明果的主要原料，后一种，是我小时候游戏的玩具，拔掉草芯后，可像哨子一般对着草管吹出哔哔的音调。有一阵子，茶园尽处壁立的山林引得我停下脚来，阳春的绿意浮云般漂漾在褐枝之间，显出那样一种幽幽然的画意。

采茶女往一侧山谷进入

蓬蘽花

雀舌草

鼠曲草

阿拉伯婆婆纳

紫云英

山林

地势渐渐抬高，茶林也往上不断攀升。采茶的人们已经各就各位，分散到茶丛中工作起来了。高处的与低处的递着本地话语，一来一往，谈论着儿女家常。把茶园圈在臂弯里的山的躯体上，透出一抹一抹白的紫的颜色来，不用走到跟前，我也知道那是山中开了多时的檵木，和新开不久的紫藤花。忽然见到前方拐歪处的一角山林中，殷红的一枝杜鹃垂挂下来——“啊……映山红”，清明花也是童年花，姿态历落，不由得我大喜过望。十年来，我还不曾拍出过令自己满意的映山红，这一回，围着这簇花足转了有一个钟头，直叫旁边摘茶叶的大嫂数次侧目而视了。

山中檵木的白花，紫藤的紫花

高高低低采茶

早上阳光尚未照耀山谷，所以草帽搁在茶蓬上了

映山红

近午时分，这片地的地主来收茶叶，并给雇工们一一送餐。我凑过去看收成，同时向他打听采茶的工钱——大约一天一百五的样子。今日所见的采茶女，都是西湖区的土著，经验甚富。此时清明已过，采的乃是雨前茶。一年之中，明前茶、雨前茶的品质最佳。今人尤重明前茶，但这也并非自来的惯例，徐珂所编《清稗类钞》中《高宗饮龙井新茶》载：“杭州龙井新茶，初以采自谷雨前者为贵，后则于清明节前采者入贡，为头纲。”明前雨前两茬茶，是茶农收入的主源，茶的新芽生长又速，因此清明前直到谷雨，杭州的茶农必要雇佣人手，单单自家是绝忙不过来的。清明前后不单是采，还有连夜不息的炒。倘不“趣时致力”，那便无异于“自废其前功”了。

送饭的人

上来出清茶叶

半日所得

收成

一路行来，便皆是这样幽绿怡人的草木，欣然趣时的农人。一幅幅令人感奋的画面，也不知在这江南的山水里演绎了多少个春秋了……有过采茶的童年的我，重温儿时旧影，只觉如西哲所说，人才是这世间万物的度量：若无人力的代代相承，则茶又何以为茶呢？这红的杜鹃，白的蓬蘽花，莲座似的紫云英，做清明果的鼠曲草与五月艾，又何曾会在我的心中留下影子呢？

紫云英

混在紫云英丛中，一株看麦娘

去往另一山谷的采茶女

雨前新叶

溪流两边，游人与采茶女

一队采茶女穿过溪流

溪边：中为野荞麦，左下角：五月艾，右下角：活血丹

一只蜜蜂伸出喙来

浴光的紫云英

采茶女在溪水中洗围裙

五月艾

采茶手势

雀舌草成片

茶树底下，黄菫一种

看麦娘也成片

收工

近晚，茶丛中的蓬蘽花

人影渐渐稀少了。从九溪最后一道溪流的石步上跨过时，夜幕低垂，月色娟娟，不期然已进入到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了。溪边大石头上，有位中年男子面水独坐，默然享用着远离尘嚣的一隅。在他的背后，我的前方，龙井村笼在一片暖和的光亮里。入村，先瞥见路边临时棚子里七八个炒茶人，不等靠近，就闻到好一阵沁人心脾的茶香！炒制中的茶的香，怎么闻也闻不够，真是胜过一切花香味的王者香啊。一家茶铺子，窗口上摆着一盆花开灼灼的映山红，顺着最顶上的花枝望过去，看到了堂中悬挂的“龙井问茶”的匾额。铺中有炒茶机，顾自有条不紊地杀着青，主人家老大爷，则在白炽灯下运力辉锅。有女孩子为红艳的花吸引，上前来，发现枝底的纸牌上标着注语——“映山红，请勿动手，假花！假花！假花！”她看了又看，神情迷惑了。“这究竟是真花还是假花呢？”辉锅的大爷闻声大笑，“你怎么这么没自信啊！要相信自己的眼光嘛！”又有大人带着小孩近前，孩子好玩地念起注语来，那三个带叹号的“假花”惹得一圈人都笑。主人解释道，“问的人太多，也怕人折，所以写个牌子。”茶山的居民，似乎对映山红一致地别有感情，许多人家庭前摆着它的盆栽，龙井如此，天竺也如此。

映山红与“龙井问茶”

杀青机

到了此时，一天的疲累干渴，忽都涌到了跟前来。我于是慢慢往前寻觅合眼的农家乐准备歇脚。村人或许是太忙，竟无一前来兜售茶叶。记得有一年桂花开时我来龙井，在繁花一身的丹桂树下遇着一个大娘，笑吟吟地上前招呼我：“姑娘，桂花都开了，多香啊。”我知道，这是揽客的意思，然而，她竟止步于此，并未把推销的话语说出来，让我不禁为自己没有买她茶叶感到些许惭愧。我原想到一户二楼的阳台去吃饭，看中那张桌子是摆在结着浅青小果的大樱花树的底下。不知怎么，却一直无人接待，终于应着邀请，到对面人家去落座了。一杯茶，一碟瓜子，随即由男主人端上来。那茶里只倒了四分之一热水，颇具仪式感地，请客人先闻闻气味——自是香气四溢无疑了。而后，才继续把水添满。等菜之时，主人还殷勤喊我进屋看杀青机，介绍其功用与操作，又把家里四个工人一天的青叶收成拿来给我看——也竟不开卖茶叶之口。我的菜是一个龙井炒蛋，一个腌肉雪菜野笋，很快上了桌，吃吃喝喝中，一边想着郁达夫半日游程里评藕粉：“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山中的清气和长途的跋涉，能够使鼻涕、泥沙似的藕粉都吃出鲜味来，则我眼前比之藕粉上相得多的茶和菜，其鲜美也可知矣。

四个工人一天收成

杀青后的茶叶

我的晚餐。茶叶是陈茶，不过也很香。

龙井炒蛋（看到厨师捏一撮新叶走去厨房）

雪菜腌肉野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