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上班时下起零星的细雨。走到一半，雨势骤然凶猛，不得不加快脚步。南方的暴雨总是不留情面的。

记得上中学时有一次忘了带伞，被大雨浑身淋透后挤在回家的公车里。一边收拾狼狈不堪的自己，一边听着耳朵里的流行乐。墨绿色随身听塞在双肩包里，单曲循环一首叫做《世外桃源》的歌。我坐在窗边，隔着玻璃观望一座被大雨困住的城市，内心觉得无比纵情和痛快。那时并不知道，车子会一直开进困顿的成人世界。

时间一晃就是十几年。我已经忘了歌的旋律，不过脑海里始终记得和这首歌有关的一段摘录:

“冬天，和朋友去敦煌，清冷而安静的敦煌实在让人着迷。整个鸣沙山除了我俩，没有其他人，后来包车去雅丹魔鬼城，去千佛洞，去古长城遗址，司机是个性情中人，一路上开了音响。《世外桃源》播放时，外面是一片苍茫，远处的山脉冰雪覆盖，天地之间，素然动人。”

如此优雅而富有画面感的文字，有一种辽阔的荒凉感。这种荒凉感具有极强的侵略性。

上班途中，自然是没有敦煌不怒自威的佛像，也没有白雪皑皑的山脉。不过路边有两排遮云蔽日的香樟树，茂盛得惊人。雨水从枝叶缝隙间疯狂地坠落。天色还没有真正暗下来。在遥远的视线尽头，一盏路灯发出凛凛的微光，在水雾的纠缠之下隐约可见。

我举着伞在大雨中穿行，伞外惊心动魄。仿佛走进海水劈开的路途，一直朝前走，就可以抵达仙尘熠熠的极乐之境。

雨下了整整一夜。因为需要临时出差很长时间，母亲趁着周末坐高铁过来看我。那天她涂了口红，整个人显得非常精神。递给我亲手做的清明果。以前亲眼见过她用鼠曲草、糯米粉、豆腐干、冬笋丁、猪肉丁做出这绿莹莹的青团，味道果然可以勾起回忆。

带着母亲逛了一圈，在招待所安顿下来。白天咖啡提神的效力还在，我们又聊到很晚。好像每个年纪都有崭新的困局，即便是家长里短，都会是不小的挑战。对待血肉相续的亲人，还是要留存一份敬重和珍惜，感激对方的仁慈。因为彼此一再收容对方难以示众的缺点和脆弱，一再地信任、容忍和原谅。朝夕相处会稀释爱的浓度。相逢越是短暂，越是能捕捉到这种微小的幸福。

第二天，开始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很快抵达新的工作地点。

处理手头上很多棘手的工作，忙到凌晨很晚才下班。工作场所离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回去拿脸盆的时候，我把手电筒关掉，在彻彻底底的黑暗中一路狂奔。头顶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在夜色的掩护下一切都失去了轮廓和形状。一切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没有什么是真正放不下的，这是黑暗的寓意。

同伴在后面紧追不舍，掀起了一阵风。没过多久，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束光捉住了。无聊的游戏，两个人开始无忧无虑地嬉笑。短暂逃离人间的一瞬，和那颗纯真自知的童心再次相逢。

新环境条件简陋，只能蹲在水池边洗漱。树丛深处传来蟋蟀的叫声，一团暗香在空气里四处游荡。黑夜深处藏着无边的静默，白天发生的事，正涌入无穷尽的虚空和匮乏。

现在意识到，人的极限确实不可被估量。成长它从来都是冒昧地造访，时间的威慑难以抗拒。每个人的疆域在一次次试炼中不断得以拓展，有些领地被染上了事与愿违的颜色。不过，外力很难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底色。因为最初播下的种子未曾被替换。无论更换何种土壤，也不能指望一棵梨树结出紫红色的桑椹。

想到这里，内心逐渐沉寂下来。一切准备就绪，我钻进被窝试图尽快入眠。耳边响起噼噼啪啪的雨声，好像隆重庆典中密集而不讨喜的鼓乐。又点亮手机开始回复信息。是朋友过去记录的文字，篇幅很长，逐字逐句读了两遍。里面有一段写道:

“生活里需要艺术家，可以是声名斐然的先知，可以是步步生莲的伙伴；可以是无声无息但四季皆然的静物，也可以是自命不凡但虔诚如滴水的自己。”

这些文字浸泡在雨水里，浸泡在一个荒郊野岭的夜晚。微微让人有些感慨。这是八年前朋友在北上的火车里写下的。如此文学性的表达，在日常交流中几乎找不到合适的出口。但它们被完整地留存下来，作为个体文明的证据。文字创造出一个封存知觉的幻境。一旦有人闯入，过去的时空将被重启和连接。

生活它总是苦涩如常，一些稍纵即逝的灿烂点缀其中。我想，那些能将良辰美景寄存在心里，把生活的残忍抛于身后的人，就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家。

他们可以共情于雨夜的惆怅，感受麦浪如同拥抱的热情，想象出夜幕下凝固静止的星轨。他们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也是莫大的福泽。

//文稿：刺客

//图片：ChiaraZonca

//BGM：TheWindWingsbyGoldmund

你在这一刻存在着，何其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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