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雨雾弥漫的白云山间,路边盛开的鼠曲草时隐时现。其实,这么怪异的物名,却只是一种不显眼的草花。在山道两旁密集生长的荆条藤蔓中,它温和地张开极小的花瓣,如莲花垂落亦如金钟倒悬,似在传递草野间隐秘的信息。
进山时,离芒种还有两天的时间。二十四节气里,这个叫芒种的季候本是我最为喜欢的,虽然江南的黄梅雨下个不停,但我知道,在北方,有芒的麦子该收了,在南方,有芒的稻子也该播种了。
在细密的雨雾中沿着山道徐行,只待有风吹开了云雾,便能看见蓄满了泉水雨水的梯田,一丘一丘,形状各异,从眼前层层叠叠,向下舒展,如村姑青翠的裙摆,在斜风细雨中飘曳。
远远望去,临山脚的田里已插上点点秧苗,近处梯田却仍是一汪清水。越往山顶越凉,因此季候要来得晚些。靠近山顶处,有披着蓑衣的老农在那窄小的梯田里劳作,正在为准备插秧平整田板。
田埂旁,是黄泥打墙的老屋,灰瓦木柱,墙边码放着一捆捆干柴,柴堆前斜躺着竹编的鸡笼,一只老母鸡,在屋檐下护佑着它羽翼未丰的孩子。一群雏鸭,摇摇摆摆穿过菜地和长满紫苏的小院。远山高岗,是密密麻麻的毛竹,翠绿欲滴,有着竹海长浪的气势。
这样的画面,其实在龙游县大街乡的新槽村已延续五六百年。云里雾里,仿佛时光倒错。先人们是如何一年年辛苦开垦才造就了今天的美景?对游客而言,它们是山间美景,对先人来说,它们便是衣食父母,是养育后代子孙的财富之源,是上天的恩赐所在。多少年了,山外沧海桑田,山中岁月留痕,祖先留下的梯田,依旧年年结满稻谷。
作为一个外乡人,乡愁就像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道无望的风景。那个可以采摘、戏水、收割、拾柴的家乡,从父辈少时离开后就永生永世地失去了。所以,每次走进那些青山绿水的地方,就像回到祖先流浪经年后终于注目停下的第一站,让人幸福得眩晕。
来大街乡前,只知它美,并不知它有多美。新槽梯田,百年前的傅家先人,选了深山中这块地方落脚生根,以筑槽砍竹打浆造纸为业,且取名新槽。一定是那座山给了他们安宁,一定是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吧。我翻阅了村民的家谱,其中有这样的记载,其先福建上杭,祖名九恩,清康熙年间始迁龙游,其后裔迁居于此。
山风、山雨、山雾中的梯田,离我们记忆最深处的家乡有多远?梯田里最古老的一幕,我们未能遇见。想像中,那是女子拉犁,男子扶犁耕田的场景。男人扶犁,因为那是最要力气和技术的活儿。女人拉犁,是因为在一条条田埂垒起的窄窄梯田中,是无法使用耕牛的。
千百年来,雨水下了一场又一场,稻花开了一回又一回,隐匿在雨声和稻花中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也随着流水消失得无踪无影。但只要梯田在,故事就永远延续,家乡也就结结实实地存在着。
新槽梯田的东边,有一自然村名呼科里。科里,应该是文人科举功名之里吧。但是在当地人的家谱中没有这样的内容,口碑传说也未有所闻。那就有了另外一种解释,先祖取此地名可能出自希冀晚生勤勉苦读,励精图治,光宗耀祖的一种寄托和期待吧。
只朦胧地知道,大街古时多徐姓,自封徐偃王后裔。徐偃王是春秋时期徐国的国君,在楚国大军入侵之时,他因不愿老百姓遭受战乱之苦而放弃抵抗,率领臣民避往江南。我国历史上素有“春秋无义战”之说,当时的统治者为了扩张领土和势力,不断进行“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的战争,徐偃王的行为因而被誉为“爱民不斗,以国易仁”,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仁义之君”。
龙游是徐氏族人南迁的重要落脚点,徐姓也就成了龙游的第一大姓,号称“南徐之宗”。徐姓广布南方山野。汉民族的农耕文化,在这南方深山的角角落落里继续传延。有时想,农耕文化的根本精神是什么?真的是某些学者所说的保守和自私吗?可我为什么觉得只有农耕文化,才最接近人类的理想?
只与大自然相安共处,依靠合理的耕种劳作养活家人和族人,且耕种之余并无太多奢望,只是读书研理,体悟生命的价值,这样的生存方式,与血拼自然资源的生存方式相比较,是不是更符合上苍的心意?
就像老农身披的蓑衣,不过是棕丝编织,却既可防雨,亦又可透风防湿寒,一旦无法再用,便可回归自然。现代生产的塑料雨披除了使用时方便,其它何能与之相比!
新槽梯田,是先人的智慧。我们今天所收获的,却是它的乡愁与壮美。
图文/余怀根章承月
制作/章承月
策划/章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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